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湧,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硬,手中的劍琅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褲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情慾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捨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崑崙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覆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髮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吁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裡,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淒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扑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妹妹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E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爆笑,於我眼中,一一儘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城稟告:
「……只願日後……」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國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海,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