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惆悵地,看也不敢看我。終於低儒:
「小青……,我們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寬了心。其實——真的,你若自私一點便好。」
他驚駭地回望。
我問:「你怕嗎?」
「不!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這片刻溫存之後,我像世間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麼也不信。他是騙我的。
「我逼你,你才這樣答。」
「你捫心自問。」我說,「如果你遺棄我,那不要緊。」
「怎會——」他本來就不擅辭令,此刻更是手足無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著,我什麼時候竟變得這樣婆媽?無可抑止地,又反覆一些無謂的盤潔,要聽無謂的盟誓。
在這關頭——他答什麼,都是錯。
誰說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會委身於這個男人?
也許,新鮮的喜悅還沒有過去。腐敗的霸佔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點心思來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復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陽佳節。一個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黃酒,曾道令素貞現回原形,然後他便嚇死了。素貞在崑崙苦戰盜草,塞我一株靈芝,著我回來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軌了。
許仙一點也不知道他曾死裡逃生。他的魂兒往陰間一溜,馬上因我喂以靈芝妙藥,轉瞬還陽。重新做人的一剎,他像個胚胎般單純,遂也順己意而為。
對,素貞呢?
我也回復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記起了!」許仙突然驚呼,「我記起了,剛才見到一條可怕的白蛇!滿身厚鱗,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著長舌噴著腥氣,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衝鋒陷陣地下床,忙亂穿戴。我未及追問許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話。
心慌意亂。
「…小青,剛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說過——」
「相公,你別攔我!」
怕他憶起樁樁件件,叫我啞口難辯。我像個竊賊,不知應把贓物藏匿何處。那贓物,收不來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見。它太貴,脫不了手。它科開著,為世人指點,親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衝出房門,墓地遇上一雙晶晶冷眸。
身後,就傳來許仙的困惑:「那和尚說,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個影兒一閃,我一震。啊素貞!素貞回來了。
她殺出重圍?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細細打量,臉色蒼白顏容憔悴。她也把我細細打量一番。
許仙尾隨我出來,見素貞。素貞撥走粘在她頰上一兩根碎草殘泥,撥一下兩下三下,用一種看不出結果的氣力。她咬牙問:
「誰說我家有妖精?」
「姊姊··」
並不打算回應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許仙到後院去。
「相公,你來!」
許仙被她不問情由不容置辯地拉扯,踉蹌跌至後院。
「你看!」
樹上掛了一條白蛇的長屍,軟軟地垂著頭。
素貞用腰帶變的。她指點著它,拚盡全身氣力一般地解釋:
「剛才,聽得相公驚呼,原來床上盤了此物,我也嚇了一跳,當下趕忙抄了一把劍,奮力把它刺殺,我與之糾纏甚久,弄得身心疲憊。」
許仙有點膽怯,不敢走近。素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細!你看仔細了?」
許仙攙扶氣若游絲的娘子。
「你剛才見到的蛇,已被我殺掉了!」素貞無限的悲涼。
末了,她見交代好一切,再也無法支撐。
她軟倒了。
第七章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只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煥章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正想趁機幹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娘子為了救我,這樣的與巨蛤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上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料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踐!」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餘力地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髮吹起,還未及把那凌亂的發誓理好,風吹得更亂。亂髮鞭答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歷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劍往這裡一刺——
什麼都不顧慮了,只要往這裡一刺——
刺下去,然後峻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3剛回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像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據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越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咱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麼病
突然——
領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髮,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幹的,她先發制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督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峻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里,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