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琪擺了個非戰手勢,擋在中間,轉出了另一杯茶在羅沙桌上。
「試試這杯吧!新品的包種,不曉得我媽從那裡拐來的,聽說滋味很甘醇。」
「是嗎?」羅沙猶豫地喝了一口。「嗯,味道還不錯,不太苦。」
她是最痛恨苦滋味了。她的肚子原本是很中國的,然而。只要一碰上這種「藝術品味」的,她的胃就有那麼一點受不了,難以接受;她寧願喝白開水。
「好啊!」馬琪說:「連這點『小苦』都『吃不了』。看你以後怎麼擔當重責大任。」她頓了一下又說:「你是不是也不吃苦瓜?」
羅沙點了點頭。
「難怪你一臉菜色。這樣不行的!」
「沒有辦法啊!我媽也總是說我太難養了,挑嘴得不得了。其實,我只是不像你們食慾那麼好罷了!」
不過,話雖這麼說,羅沙瞥了胡書瑋一眼;她想,她約莫真是如二胡常批評的,他媽的沒什麼文化。
根據胡書瑋的演繹,茶道茶道,茶乃屬道,道乃一種思想,一種義理,一種信仰;然後恰如百川納諸海,歸諸文化之大統。
狗屎!胡書瑋就會堆砌一些讓人聽不懂的名詞,讓人覺得很偉大,聽起來肅然起敬。
羅沙甩了甩頭,又重新趴回桌上。
「別這樣!你這個姿態實在很難看,振作一點!」馬琪又把她從桌上提了起來。
「沒辦法!今天實在太悶太熱了。」
「羅沙!」祝艾波拉張椅子坐在她的對面。「你真的很不浪漫咄!看看外面,今天的天空這麼地中海,你居然達一點感動都沒有!」
羅沙探頭出窗瞧了瞧。天空的確很藍,可是不是那張畫裡讓她無名流淚的那種藍。
她不是個性溫柔的女孩,也不具悲劇的美少女氣質,所以並不會動不動就為落花細雨歎息流淚。她有的,只是一點任性倔強。還有被畫室老師評語沒有什麼藝術天份,一氣之下踢了架上石膏一腳的粗魯莽撞。
只有那張畫例外,她愛上了那種藍。
「還好啦!」她把頭從窗外縮回來。「很適合睡覺打呼的天氣。」
「你的調調跟耶魯還真像!」
耶魯教地理。夏天有次上外國地理時,耶魯不曉得發什麼顛,講著講著講到哈佛去,然後又講到教育界、教師去,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話:這裡的xx很沒格。
那時她躲在馬琪背後,沒聽清楚那句話,便探了探頭,想根據他臉上精采的表情自行繹練這句話。結果,拐到了脖子。差勁透了!
耶魯一直就是那麼狂妄、臭屁極了。可是想想,一個人要學會像他那樣屁,學會驕傲,其實還是不容易的。起碼,他要有先決條件上凌人的氣勢、優秀的意識,或是某種亂沒道理的貴族心態。
這是羅沙所欠缺的。她搖頭說:
「差多了!我沒有他那種自信。其實我倒是一直盼望能跟他一樣,下巴和脖子成仰角四十五度,抬得高高的。」
「那叫臭屁,不叫自信!」馬琪說。
大概只有她欣賞耶魯。死黨圈裡,包括最溫馴的林子倩,都對耶魯缺乏正面讚賞的評價。
「對了,羅沙。」馬琪問:「你現在外頭那美術課上得怎麼樣了!你還想考美術大學嗎?」
「不,砸了。」
「砸了?怎麼會?你不是一直興沖沖的……」
「已經失去意義了。」
「失去意義?……」馬琪顯然不瞭解。
「你們兩個,」胡書瑋推開書說:「如果有時間在這裡討論無聊的事,不如多用點心看書,離下午模擬考只剩兩小時三十七分……。」她看了下表:「……呃,四十一秒。」.
胡書瑋的話很有力量,話匣子的螺絲旋釘全都緊了。
用功了半小時,腫了兩小時,外帶被馬琪吵醒七分鐘半,羅沙仍然精神無采地趴在桌上,英文課本被擱在她的下巴下,上頭還有一攤可疑的、幹掉的水漬。
鈴響了,她勉強正坐,餘光瞧見一個人從前門口進來,抬頭一看──哎!哎!哎!
艾維特。
她原是頂討厭他的,因為他居然對她發脾氣。
這事,要回溯到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她在課堂偷吃便當時被他抓到,他好凶,對她。所以每次看到他,她都沒什麼表情,就當是沒瞧見一樣。可是祝艾波每次看到他,都說他好帥好迷人;馬琪、胡書瑋、林子倩也都喜歡他。講久了,她在一旁聽多了。心裡也跟著發酵。
祝艾波說他身材好。像湯姆謝立克,結實又性感;而且俊美如魯佰艾維特。
馬琪聽了,問她不是喜歡「白斬雞」嗎?豈料她波霸杏眼兒一瞪,不屑地說:
「什麼『白斬雞』!你們搞清楚,我喜歡的是性感、結實、溫柔、體貼、斯文、幽默、風趣、有教養、有品德……」
「卡!」馬琪大聲打斷她。
善變的波霸。
胡書瑋看上的,倒是他文學碩士的金沙帽。一直誇他頭腦好,有學問,看起來就是有讀書人的樣子,有書生氣質。
小林子倩別說他像是居家型的男人,有安全感,而且一定很疼老婆,當丈夫最好。
只有馬琪最乾脆,感覺對就是了,用那麼多形容詞堆砌做什麼!
女人女人!不可理喻的動物。每次聽她們肆無忌憚地評天判地,羅沙就支著頭不予置評。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原是頂討厭艾維特的,他太不給人情面。聽說上回畢業班有個女的,在畢業當天向他告白,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給人之難堪的──老天!她要是那個女的,不上吊才怪!
總而言之,她還是不喜歡他……
「書本該收起來了吧?」人跟聲音一起到,就站在羅沙面前。
羅沙揉揉眼睛,收起課本。剛剛想得太出神了,忘了還有東西沒收拾好。
整個空間很安靜,只有筆的磨擦聲刷刷地響。
鈴過三響,「大刑」總算結束。
繳了卷,走出校門,剛好趕上街車。
一開始,羅沙就是搭乘街車上學的。櫻花坡道雖然平緩,但是要由坡下爬到坡上,也是很費體力的事,所以她都選擇節省力氣的事。可是夏天偶然經過那家店,看到那張畫後,長長一個夏天,她就都搭車到山坡下,再慢慢爬坡上去,只為了看那張畫一眼。
現在那張畫不見了,她也就沒有徒步的必要。
「運氣真好!」馬琪呼叫一聲,撲上那一排空座位。
五個人恰好把座位填滿,就剩下幾道縫隙。
「你們誰要跟我去看電影?」馬琪問。
祝艾波把頭轉向窗外;胡書瑋拿出小說;林子倩津津有味地吃著蛋糕──總之,就是「說不」的訊息代號。
「哼!這就是女人的交情!」馬琪抱怨一句,把目標轉向羅沙。「羅沙……」
羅沙看苗頭不對,舉手想阻擋。車子靠站,上來了一個超級噸位的女人,一上車就直逼她和馬琪而來,屁股一邊扭一邊說「擠一下,擠一下」,硬生生地插入她們當中的隙縫,將她和馬琪擠到河西走廊,再踢到喀拉哈里沙漠。
馬琪趁機把羅沙拉開座位,綁架列車門附近欄杆,按鈴下車。
「我們先下車了!」她對車上另外三人招手說。
「你──馬琪?我不要看電影啦!」羅沙雖然頻頻抗議,還是被馬琪拖下車去。
馬琪拽緊了她,確定她逃不了後,拍拍她被夾在她臂下的手說:
「你不去也不行了!」
山坡下離大學不遠處有一家電影院,專門演些叫得出導演字號,或者演員聲勢不弱的影片,通常是首輪強檔,是附近各級學校學生的集散地。
羅沙一路手抵腳擋,還是被馬琪脅迫看了一場文藝愛情大悲劇。
整部片子愛來愛去,哭來哭去,不曉得在放什麼屁,害得她差點就斷氣。聽說還得了什麼年度銅馬獎鐵馬獎的,海報上燙金的文宣這麼說。
那實在是使人呼吸困難的東西;可是馬琪哭得浠瀝曄啦,手帕擦濕了好幾條,一直吸著鼻說好感人。
「爛、透、了──」羅沙不耐煩地推開馬琪,她找不到其它手帕了,把她的衣袖當手帕拿去擦鼻涕。「我還是喜歡看喜劇,哈哈大笑就過去。看看你的紅蒜鼻,拜託哦!掉眼淚也是要花力氣的,你怎麼都不覺得累?」
「你真的是鐵石心腸!」馬琪吸著鼻說。
「算了吧!那種婆婆媽媽的東西!」
「難到你一點幻想都沒有?」
「幻想?什麼?」
「愛情啊!笨!」
羅沙肩膀一聳,極其無所謂的表情。
「算了!跟你說這個簡直是對牛彈琴。在這裡分手了,拜!」
馬琪揮手再見,先攔到街車離開。
街道的風景,一式的單調,羅沙沒有多作逗留,很快地回了家。
「我回來了!」她朝屋裡大聲喊,在桌上看見她的信。
她放下東西,拆開信。
「誰寄來的?」她母親從廚房裡出來。
「阿潘。」阿潘是她的青梅竹馬。「他說他已經通過轉學考,順利辦好轉學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