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種很深的藍,不知道用什麼顏料調畫出來的。做畫的風格很凌亂,但是很深邃,猜不出是天空或是海洋,也偶爾讓人錯覺成夢的色彩。下方沒有落款,不知道作畫的人是誰。
那幅畫掛在一家小店的櫥窗外,小店座落在大學旁邊那條長長的櫻花道上。櫻道女中就位在櫻花大道上;可以看得見海的山坡上。
學期才剛開始。可是長長一個夏天,羅沙每天爬著陡緩的櫻花道都會經過那家店,就看見它掛在那裡。
第一次看見那張畫、那種藍時,她急急地停住了腳步,靈魂被吸引住了她佇足在櫥窗外不動。那是著了精靈之翼的冷艷的藍顏色,卻讓她的心情燒了起來,心頭不斷湧起一股熱,化作眼眶外的兩行淚。
怎麼會突然流下了眼淚?羅沙自己也不明白。她想那種情緒也許是感動,但還是不知道因為什麼。
她愛上了那幅畫,那種藍。
但是,新學期開始,那張畫不見了;羅沙站在往當慣掛著那張畫的位置,透著自己的窗影拚命往裡頭張望,希望能發現那張畫。
沒有。它穿了翅膀飛走了。
「小姐,你在我什麼?我可以幫忙嗎?」裡頭有個小姐親切地推門出來問。
由敞開的門往裡頭看。羅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藝術用品的專賣店。它不只供應顏料、工具,也陳設了相關的畫冊書籍,還有許多小號的油畫作品,以及水彩、素描、雕塑、設計等美麗成品。
可是,沒有那張畫。
羅沙指著慣常掛著那幅畫的位置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張畫到那裡去了?」
「那張畫?」
「就是那張──一直掛在那裡,構圖都是藍色的那幅。」
小姐的臉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對不起,小姐,我才剛來,所以不曉得你指的是什麼。你要不要進來看看別的作品?有很多很不錯的……」
「不用了!謝謝!麻煩你了。」羅沙掩住失望的表情,鞠躬離開。
這對她是個不小的衝擊。她沒有想到,那幅畫會那樣的不見。少了那幅畫,櫻花坡道走起來竟變得那麼漫長。
她拖著腳步走進校門,禮堂外已聚集各路好漢,典禮即將開始。
「各位同學,我是宋校長。
今天是你們人生的轉捩點。從今天開始,展現在你們面前的,將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日子:亮麗、積極,而且充滿活力。
高中三年是人生的黃金時刻,你們要把握這青春歲月,好好用功,學習做人的道理,各項社團活動也要積極的參加,培養正當的興趣。建設健全的心理,和鍛煉強健的體魄。
要知道,青年是國家的棟樑,你們要……」
又開始了!
第一天,老宋就磨牙飛沫,重頒去年、前年,再去年、又前年的那一番老套,連詞兒都沒改,似乎很陶醉他自己那一套「老宋說」的金科玉律。
陽光普照,禮堂上空卻莫名地籠罩著一股灰彩。缺乏空調設備的禮堂裡,因為人氣鼎旺,麥克風又不斷傳著催眠的靡音,成了睡神肆虐的沙場。
羅沙夾在一群表情老實、似懂非懂、認真莊嚴的菜鳥當中,勉強忍住呵欠,將手掌當扇子。不斷地扇著風。站在她身邊的馬琪對她扮了個鬼臉,滑稽透了。
難怪她要做鬼臉;羅沙在心裡笑了。老宋每次遇到這種「大場合」,只要是全校師生聚集在一塊,什麼「開始」與「終結」的「紀念大典」時,他就喜歡頒布這套金科玉律,據說是為了「鼓勵新人,勉勵舊人」。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大概她們也是像周旁那一群菜鳥的那一副蠢樣吧?
真是不可思議!小高一時的生澀就那麼過去了。
剛剛祝艾波看到她,就猛學多長了舌頭的八哥,不斷唱著:我看見了一隻駝鳥,哦!我看見了一隻駝鳥……
蓋駝鳥也,駝背的老鳥──小高一剛入學時,她總是譏笑她是「忍者菜鳥」,現在升格了,變成「駝背的老鳥」。
該死!這只三八烏鴉。羅沙想著咒罵了一聲。
祝艾波擁有傲人的選美標準身材,和讓人受不了的自信心;似乎以為身材好就代表了一切,特別喜歡取笑人。馬琪常撇著嘴說:
「波霸那個人啊,套句二胡說的,除了奶油與脂肪外,其它全都是白麵包發酵的。」
「波霸」指的是祝艾波;「二胡」則是說「女秀才」胡書瑋。
本來,她還覺得胡書瑋太刻薄了,現在她百分之百同意;波霸除了有三圍可以浪費制服的布料外,完全是浪費糧食的存在。
豬八戒!地想著又咒罵一聲。破壞她一天的心情。
其實她心裡還在掛念的,還是那張畫。為了那張畫,她不管自己有沒有繪畫天份,參加了校外的私人畫室,想投考美術大學,想畫出那種藍。可是現在,那張畫不見了,這一切顯得失了意義。
「唉!」她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繼續先前的無精打采。
「……加油,」麥克風繼續在激昂地散播著口沫。「為了鼓勵同學多參加社團活動,這學期我們特別從隔壁『櫻道大學』新聘三位優秀的人才,分別擔任你們的體育、家政、藝術等社團活動的指導。現在讓我們鼓掌歡迎他們三位上台。」
新舊兩區分別爆出了明顯分歧的熱烈和寥落的掌聲。
體育指導是個五短身材的傢伙,看起來挺結實的,像小一號的「阿諾史瓦辛格」。
家政指導長得很水,軟趴趴的吳儂腔,聽著就讓人骨頭先酥了半截。不忍心拒絕。
藝術指導果然就很「藝術」。他沒有作自我介紹,只是說些「請多多指教」之類的混話。長得很高,很漂亮,很有點混血兒的味道。
耳語四傳,嗡嗡的嘰嘰喳喳死人了。
他一上台,馬琪就用手肘撞撞羅沙,對她曖昧地眨眼說:
「他好酷!你喜歡的那一型!」
「酷?喜歡?」羅沙搖搖頭。「不要用這種字眼跟我說話,那是沒受過教育、次級文化的人在用的字眼。」
馬琪白了她一眼。
「次級文化?」馬琪眼皮往上吊。「好吧!你這個糟老頭,告訴我,在你的『主流文化』裡,『酷』這個字,怎麼解釋?」「冷漠吧!我喜歡這個形容。」羅沙聳聳肩。
前頭,那個波霸,噘嘴嘟唇的,一副對他崇拜至死的表情。
馬琪看好戲地瞧著羅沙一眼,羅沙不說話。
祝艾波看男孩──唔,應該說是男人──的眼光有問題。她喜歡成熟型的,尤其是那種「白斬雞」──那種皮膚白白的、沒曬過幾天太陽;沒有胸肌,走不到二哩路就會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心臟衰竭;身穿名牌進口襯衫、西裝,腳蹬真皮名鞋,外加領帶、飾抑,各種裝備一應齊全,看起來跩跩的文弱白領。
除此之外,她也喜歡「來亨雞」。最好是純種的,雜毛的也無所謂,「土雞」回銷偽裝的「來亨雞」也可以。總之,只要口吐「硬給你死」,展現出「異國風情」或者「都市叢林」文化的,她都看得上眼。
這一點;秀才胡書瑋跟她完全相反。
胡書瑋欣賞「土產雉雞」,戴金邊眼鏡還有方帽子的那種。
學術型的,她們這麼說。
她常譏諷祝艾波崇尚「皮相主義」──哦,不!是「表皮崇拜」,而且虛榮、膚淺、不注重內涵……
可是這一回,她非但沒有反駁祝艾波,尚且露出附和的神色。
馬琪又以眼神挑弄了羅沙;羅沙還是不說話。
有什麼好說的?老天都會有時睛光有時雨了,她幹嘛費神去揣測尚未發生的事!
回到課室,她立刻趴在桌上。說是累,也不盡然,只是想到下午的模擬大考,就讓她頭昏腦脹、天昏地暗。
說起來,她雖然處於前程重要時期的關卡,卻總是沒什麼自覺,又實在沒什麼大志向。這種矇混的混沌,遇上今天這麼令人傭懶的天氣,更是讓她除了睡覺以外,什麼事也提不起勁。
大概學校也擔心她們這樣腐敗下去,所以學期才剛開始,就對她們大刑伺候,讓她們有所警惕。
儘管這樣,這個天氣,悶和熱交織成的一天,還是讓人精神振奮不起來。
「啊!一隻鴨昏倒在烤箱上了!」隨後進來的祝艾波誇張地叫起來。
馬琪給了祝艾波一個衛生眼,提起羅沙沈重的腦袋,把一杯茶頂在她下巴說:
「喝杯茶提提神吧!看你這個樣子,我都跟著沒精神。」
羅沙把下巴稍微移開,連手部懶得動,就那樣就著杯口啜了一口。
「呸!好苦!」入口不到三秒鐘,她就把茶吐出來。
「我猜得沒錯,她果然把它吐出來了!」胡書瑋放下書本,儼然神機妙算的姿態。
「哦?你的『八卦』事先告訴你了?」祝艾波譏刺說。
她們兩個一向不合,講話難得沒有火藥味,卻又極其耐人尋味地同屬一個死黨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