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以前,阿潘一家一直和羅沙他們比鄰而居;後來潘家夫婦因故離婚,潘先生申請調職,就帶著阿潘搬走了。
「真是的!潘伯伯跟潘媽媽如果不離婚,阿潘就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南部唸書了。」羅沙封起信。「他們為什麼要離婚呢?神仙眷屬了那麼多年,每個人都羨慕他們,沒來由的、莫名其妙就離婚,害得阿潘整個人都消沈許多。我實在真不懂他們的想法!」
「小孩子懂什麼?別亂說!快洗洗手準備吃飯了。」羅母離開客廳重回廚房。
羅沙繼續屯在沙發裡,手中搓著信吐大氣。
自從阿潘搬走後,「幹壞事」都不再覺得那麼起勁。她爸爸說她變得文靜多了,家裡的玻璃窗也免遭劫難好久了。
以前她和阿潘老是在屋裡打球。阿潘老是暴投,她又擅長漏接,結果,玻璃們就倒楣了。她媽總是扯著嗓子罵她和阿潘,還罰他們不准吃飯。
可是最近收到他的信,聊的都是些空洞頹沈的事。讓她突然覺得生命變得很沒意義,懷疑存在與虛無之間,間隔了什麼秘密。
如果「知覺」不存在了,輪迴這回事,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動?太空間的隕石,飄浮的廣冥,這一切,這一切,又有什麼關連、什麼意義在其中呢?
「唉!無聊啊!人生!」
她又重重吐了一口氣,丟開椅墊,洗手準備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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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小畫了幾圖抽像的幾何線條花樣,變化乍看萬千,遠遠瞧著很美麗。
這是週三小週末的社團活動時間,比平常久些,從下午第三節課就開始。她們一星期有三天的社團活動時間。
這裡是藝術社的社團部室──貼切的說,應該是美術,偶爾也許參雜攝影或其它文藝指導。
羅沙躲在角落裡,整個腦袋亂哄哄的,一直安靜不下來。維納斯頸部的線條她已經連續修改了好幾次了,還是無法畫得順手;整個構圖糟糕透了,版面也搞得髒兮兮的。
本來她並不想參加這個社團,馬琪耍了小手段,騙到她的簽名同意申請書,她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加入了;另外加入的還有祝艾波。
林子倩和胡書瑋則分別浪游到家政和哲學社。
藝術社的成員不少,多數是為了瞻仰藝術指導的丰采。第一次社團活動,他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速水真澄,他有一半東洋血統;山坡下櫻道大學藝術部,日本上野美術大學研究院畢業。擁有自己的畫室,現在是自由藝術工作者,兼任私立櫻道女中藝術活動的指導。
他站在那裡,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迷惑的驚歎號,讓人稱讚造物主的神奇。左手無名指上的一輪戒指也耀眼。
他似乎特別偏愛羅沙旁邊的那塊白牆,老是釘在那個位置上,間接促成了她煩躁不安的原因。
天氣熱也是重要原因。大概因為這些緣故,讓羅沙覺得渾身不自在,不敢隨意轉頭。
真是折磨人!維納斯石膏像看起來那麼漂亮,素描起來卻那麼困難,她怎麼就是畫不出來。
大概。她真的沒有那個細胞。
速水真澄走到羅沙的畫架旁,瞧了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話,她沒聽清楚。他把她的二B筆拿去,二三下就勾勒出完美的輪廓,完全是「希臘」般的立體,連明暗陰影都幫她刷好。然後,他又輕輕說了一句話。
這次她聽清楚了,是個問句。
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驚訝地抬頭看他,他卻宛若沒事人般地走開。她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人聽到那句話,除了她。
那不是句什麼好話,甚至可以說很惡毒。他說的是:
「你是個『畫盲』嗎?」
這句話讓羅沙大大地洩氣,垂頭看著手中的二B筆,想一頭撞死。
本來她還覺得,這個速水真澄越看越像另一個速水真澄──她最愛的男主角。她還一本正經地對馬琪說,連水真澄是她的最愛,她認為他是所有男性最美好的象徵。馬琪罵她有病,漫畫的男主角也拿來當偶像崇拜。
現在,這個印象要大打折扣了。他怎麼可以說那種話傷害她的自尊!
「混蛋!」她越想越生氣。
不過,不愉快的事也就那麼一樁。冒充藝術大師,揮著彩筆裝腔作勢一番還是很有意思的。當然,羅沙心裡也偷偷渴望著,有朝一日能畫出「那種藍」。
社團活動結束後,五個女人聚在一起,馬琪強拉她們到舞廳去探險。二胡興趣缺缺,被打鴨子上架。林子倩嚷著也要跟去,祝艾波笑她說:
「那不是小孩子該去的地方。」
她換穿了一身彩繪緊身裝束,誇大的耳環,臉上塗得五顏七彩。尤其上身大圓領,露出酥白的奶油胸,看來駭人極了。
林子倩看祝艾波一身勁裝,吐了吐舌頭。
「少土了!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祝艾波挺著胸說。
胡書瑋瞥了她一眼,神氣古怪地說:
「算了!她既然敢穿,你們就要有勇氣欣賞。」
羅沙有感而發:「你們會不會有時覺得自己很清純、很無邪、很天真;有時又覺得自己很濁、很世故,很老氣?」
「當然不會!」祝艾波誇張地擺動著耳環。「誰像你這麼無聊!我看你這大概是『青春期症候期』,想學大人,又捨不得小孩的天真。」
什麼疑難,到祝艾波嘴裡都不會有好的解釋。
只有馬琪處變不驚。
那家舞廳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房間特別多,七拐八彎的,才到正廳跳舞的地方。
廳裡幽暗昏渺,又烏煙瘴氣,音樂且奏得鬆鬆懶懶的,讓人跳得很不起勁。那調調兒,說真的,倒比較適合嗑藥或哈草。一言以蔽之,整個氣氛,墮落透了。
有個胖子,一直朝羅沙黏過來,很煩人。她甩掉胖子,抓住馬琪說:
「我要走了。」
「幹嘛!才來一會兒。」
「反正我要走了。這算什麼探險嘛!一點都比不上我在鄉下爬山涉水,抓魚采芒花有趣。」
「再待一會兒。」
「不了!沒意思。」
她說走就走了,不理她們在背後叫喊。
最近她覺得有點兒累。中午休息的時候,正在看「玻璃假面」,滿腦滿思緒的速水真澄,赫然變成了面像模糊的另一個速水真澄──那個藝術指導。
她一驚,撞翻了馬琪的便當。
馬琪二話不說,收拾好便當盒,再取走她的錢包,挑去一張紅色的國父,到福利社買了一盒雞腿便當。
「這是給你的一點小教訓,漫畫不能當飯吃,該吃飯的時候就吃飯,胃才不會痙攣,神經也才不會打結。」
她只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那個速水真澄,竟敢否定她的藝術天份,用話刺傷她。
還有的是,她的「機率」考了零分。
培堯兄一直盯著她笑,只有皮在笑、肉不在笑的那種笑。他說:
「羅沙小姐,我不知道你那麼喜歡吃蛋,請你偶爾也吃點蔬菜好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個英文──唉!艾維特整堂課都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總之,她今天實在死得有夠難看,像是喝了淡淡的一杯酒,卻苦苦的滋味滿喉。
她很想說些取笑自己、覺得自己無聊、自找無趣的話,起碼自我解嘲心情會好過一點,可是她卻不知怎麼說才好。
總之,她今天實在有夠背了。一整天心神不寧不說,喝水燙到舌頭,吃東西噎到喉嚨,連走路──她突然絆了一腳──平地耶!都拐到腳跟!
回到家後,她為了治療心情,偷偷喝了一些酒。酒精發酵,讓她把弦月看作滿月,對著天空鄭重地發誓。其實,她也不是認真要求什麼,只是覺得那個氣氛很適合發誓。
風有點冷,無星伴月,她抬頭想找「廣寒宮」,薄雲就將月亮遮蓋住,終宵就那樣賜給詩人一個好題材,月朦朧眼檬攏,廣寒月當中。
第二章
x月x日 濛濛一片大氣透晴光
做了一個夢,夢見幽浮。
好親近的人要離開我了,他說他要回故鄉去,叫我不要難過。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坐上飛碟,離開我遠遠地去,留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回頭──從飛碟──看我最後一眼──赫然變成是速水真澄!
然後場景轉切,我來到了一處神秘的殿堂,朝對著神。
神歎息說: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的,羅沙。
我失聲痛哭,哭得哽咽了起來,呼吸不過來。
淚一直流。
醒來的時候,眼角濕濕的;夢裡痛哭難過的感覺,依舊好真實的存在,令我心悸不已。
我實在想不懂這夢在暗示什麼。
愛情可能不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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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做賊一樣,羅沙眼睛滑溜地一轉,確定沒有人在注意她,才小心地合上小冊子。那是她的秘密手記小冊,取名「淡淡幽情」。封面上是個顰眉托腮,帶點憂鬱的少女。
她收好小冊,然後拿出周記,想了想,提筆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