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他們為什麼不把托管權交給你?」
「你曾祖父是保守的古老人,對女人並不看重。再說句老實話,他怕我改嫁,如果我手上掌握了財產托管權,那就等於他貝家的財產平白流入外姓人的手。」
「奶奶,真為難你。」
「不要緊,別人看不起我們,信不過我們,都不要緊,最重要是自己爭氣。我獨自一人熬到現在。欣兒,這貝家的一筆帳,一定要算清楚。遺囑寫明,只要是貝元及貝清的後人,不論男女都是當然繼承人。」
章翠屏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說:「錢是重要,但並不比親情重要。我們可以不貪不謀,但應該屬於我們的就應歸還我們。欣兒,你有責任去把祖父及父親的產業管治得更好。貝家和伍家都是香煙世家,你祖父和外祖父母、你父母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們。」
章翠屏說著說著就很有點激動,緊緊地把貝欣抱住。
「奶奶,我明白,這些年,你是很受了委屈了。」
章翠屏點頭,道:「別的委屈沒有什麼,吃不飽,穿不暖,也不過是皮肉上的小挫折。最痛苦的是自尊上的折磨。」
令章翠屏最難忘的一次屈辱,發生在七三年股災之後。
正值章家凋零之際,章翠屏住在貝家名下的一幢在百德新街的房子內,靠著分租房間的收入度日。忽然接到一封律師樓的信,叫她搬離現址。
章翠屏以為事情弄錯了,於是回到貝家在山頂的大宅去,見掌權的貝剛。
貝剛比章翠屏低一輩,竟然大模大樣地坐在偌大的客廳內,讓章翠屏站著說話。
章翠屏不是個沒有見過大場面的大戶人家,有她的體面,於是很自然地覺得要維持對子侄輩的禮數,就坐到貝剛對面的一張沙發去。
貝剛的妻子屠笑娟立即站起來,囑咐傭人說:「伯婆奶奶要坐,拿張椅子來。」
打了個眼色,傭人就領命而去。
搬了另外一張椅子,放在沙發旁邊。屠笑娟很禮貌地說:「伯婆奶奶,我陪著你坐這些椅子好嗎?是這樣的,這套沙發是自巴黎凡爾塞古董拍賣館買回來的路易十四時代的古董傢俬。你知道,老古董年代久遠,其實就不中用,非得好好保養不可,有什麼髒物病菌或跳蚤之類沾在那些織錦之上,根本就無法更換,你就包涵包涵。這套古董傢俬真是蠻貴重的。」
章翠屏霍然而起,盛怒,兩秒鐘之後,她已經硬壓住自己的脾氣,念頭一轉,緩緩地改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
虎落平陽,無法不被犬欺。
若不是為了弄清楚那封律師信,章翠屏一早就掉頭走了。
章翠屏道:「貝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伯娘,你指什麼事?」
章翠屏揚揚手中的律師信:「這是叫我搬嗎?」
「是的。」
章翠屏一怔,她沒有想過貝剛會如此坦率的直承不諱。
「為什麼?」
「因為那是貝家的物業。」
「貝家的物業我不能住?」
「你能住,可不能用。」
「什麼意思?」
「秉承祖父的遺囑,我有責任把貝家的產業治理得好,不違背他老人家的主意。這最近我們決定把所有不能拆卸改建的物業,全部列為收租物業,故而,歡迎你繼續住下去,只要按照市值交租便成。」
屠笑娟說:「伯婆奶奶,你別緊張,我們替你這一房管帳的不會管得差,將來伯老爺父子回到香港來的話,租還不是交回給你們一房的手裡。」
章翠屏幾乎氣炸了肺,如果她是沒有修養的人,早就氣得跳起來問:「那麼我住哪兒去?」
章翠屏顧念身份,問:「貝剛,如果我沒有記錯,老爺遺囑內有一條是讓我住貝家物業去的。」
「伯娘,你老當益壯,記性真好。我想,你一個人在外頭住也不方便,應該回到大宅來,反正有地方,這樣百德新街的物業就可以有定額租金了。」
章翠屏打了個冷顫,她知道這侄兒不懷好意。
屠笑娟也非省油的燈,立即給旁邊的傭人說:「阿彩,你帶伯婆奶奶去看她的住處。」
當那阿彩把章翠屏帶到貝家大宅的後廂,那個傭僕司機專用的房子,推開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時,連那在貝家多年的傭人阿彩,也紅了眼眶道:「算了吧,讓我收拾好這房間自住,大奶奶你住到我的一間臥室去吧!」
章翠屏拍拍阿彩的手,安慰她:「沒有什麼,我外頭有地方住。」
章翠屏哪怕要睡在街頭,也不打算接受如此的侮辱。
搬到灣仔軒尼詩道,租了一個小小房間獨居之後,章翠屏想,以後靠著一些貝家每月發的食用零用,也不愁衣食的。
過了兩個月,拿著銀行存折去提款時,銀行職員很有禮貌地對她說:「貝太太,你戶口沒有進帳,以前的定期存帳已經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是貝剛先生的指示。」
章翠屏搖電話到貝氏會計部去時,對方說:「是的,貝太太,上頭指示要止付了,聽說你自動放棄了權益。」
「什麼?」
「這事我們不大清楚,只是奉命而行,上頭囑咐,你有什麼不明白或者可以問問代表律師。」
章翠屏坐到律師面前去時,臉色是慘白的,律師向她解釋說:「據貝桐先生的遺囑規定,如果你有一天改嫁,那就不能領取任何生活津貼,也不能佔住貝家物業。」
第四部分
第3節 準備後事
這其實是非常侮辱性的條款。
一個人在準備後事時,竟然立了以物質條件控制親人的自由抉擇,並不是把他們應得的分給他們,以留一個紀念。這真比完全不照顧章翠屏還要令她難過。
章翠屏沉住氣說:「我並沒改嫁。」
「另外一條條例是,如果你主動放棄住在貝家大宅或貝家指定的貝家物業時,也視作你放棄權益論,故而當你搬出百德新街,又拒住進山頂大宅時,就等於你主動放棄領取生活津貼了。」
章翠屏明白立遺囑的家翁貝桐的心意,他認為兒媳婦住到外頭去,很大可能是行為不檢,那就不必給她什麼生活津貼了。這是「現代式的貞操帶」,最低限度能縛得住寡婦的身心。
章翠屏站了起來道:「啊,原來是這樣解釋的。謝謝你!」
那位律師也站起來送客,並問:「貝太太還有什麼要我效勞的?」
「有。」章翠屏說:「勞煩你轉告貝剛,別在這些蠅頭小利上打主意,我是很好說話的一個人,省了貝家的生活津貼,我還是死不掉。」
章翠屏走了幾步,再回頭道:「多謝你費心,貝剛能把對付人的心思用在生意上,有一天我們拿回托管於他的產業時,希望成績不會令我們失望。」
就這樣,章翠屏開始要自食其力。
貝欣聽罷了祖母的故事,說:「奶奶,太為難你了。」
「沒有什麼,欣兒,我們是個只要有自尊就能活下去的民族。
「你看,我每天擺檔零售香煙,一把年紀仍能養活自己,今天不是終於等著你回來了嗎?」
「奶奶,我帶你到美國去。」
「欣兒,你願意長留在外國人的地方嗎?」
貝欣想了想,搖頭。
「奶奶,你要我去跟貝剛算這筆帳?」
「很多中國人都在極度貧困中掙扎求存,錢爭回來可以有不少的用途。」
「是的,奶奶。」
燈下,貝欣陪著章翠屏重看了貝元和伍玉荷的那兩封信,章翠屏不禁灑淚。
舊時恩愛與年來的委屈,都一起湧上心頭。
「奶奶,你別難過。」
「我不是難過,我是歡喜。玉荷與貝元在保佑著我們。」
是否真如章翠屏的期望,守得雲開見月明,那就要看貝欣的本事。
貝欣在寫給葉帆的信內說:小帆:香港比溫哥華與侯斯頓繁華,也比這兩地清冷。熱鬧的是人,孤寂的是心。
我懷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決心與信心,重踏貝氏大樓的大堂去,數次,依然無功而返。
屠佑一直擋架。
見不著貝剛。
我相信我沒有辦法不找律師去。
你好嗎?
知你往加州大學修讀,太棒了,與有榮焉,請努力。
貝欣正如貝欣信內說的,她真的沒辦法不找律師去。
章翠屏告訴她,曾祖父的遺囑放於城內老牌律師事務所高富律師樓內。
高富是城內另一個極有名望的家族。其實高富早已去世,律師樓隔代傳給長孫高駿主持。高富的兒子高敬是一代商界大亨,長袖善舞,由他創辦的百德商場、超級市場、連鎖賣店等等,年來成功營運,發揚光大,成為城內首屈一指的百貨業鉅子。
高敬本事能幹,卻風流成性,高家公開為社會人士知悉的共有一妻一妾,各有兩個孩子。高駿是長子嫡孫,本身又是個有專業資格的人才,他本來應極受父親器重的,誰知高敬小妾的兩個兒子,一個高驄考取了英國會計師執照,另一個高驥是美國電腦博士,都一表人才,聰明孝順,分別自英美學成後回家,直接加入高氏百貨業王國來任事,甚得父親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