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與貧窮,原來會如此地折損人。
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來晚了。
才這麼一想,就聽到背後有人喊:「奶奶,誰來了?」
貝欣回轉一望,看到一個五十多六十歲的女人,挑著一籮菜進來,剛放下。
「你找誰?」對方問。
「我姓貝。」貝欣說:「我找她。」
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幹什麼?我們並不認識姓貝的。」
「我是她的孫女兒,叫貝欣,從美國回來找她。」
「你究竟找誰,是不是找錯門牌了,她不姓貝。」
「我爺爺姓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發笑:「人家說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成我們這副樣子,也有人摸上門來認親認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了。」
貝欣急問:「那麼你們也不姓章?」
「我們姓陳,」那女人說:「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這個金山姑娘要認我們也是可以的。」
「對不起,那麼,我認錯了。」
貝欣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些美金來,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給老人家買點水果吃,我冒昧了。」
貝欣吁一口氣,走出了門外,就聽到後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陳的女人追趕出來,問:「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曉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這附近幾家都沒有人姓章,不過我們才搬過來一陣,以前住這區的人都搬到徙置區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過去了,那兒環境好得多。」
「陳大嬸,你能幫我問問嗎?」
「成。」陳大嬸說:「你等一等。」
於是又沙著嗓門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們這兒的人往哪個徙置區搬了?」
有另一個中年婦人探出頭來,答:「搬到石硤尾去了。」
「石硤尾那麼大,很多幢徙置樓呢,哪一座哪一層?」陳大嬸問。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過,住我這屋子的財哥回來過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轉去給他,留下了一個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問問。」
貝欣慌忙抄下地址,對她們千恩萬謝。
陳大嬸說:「你找的人是你祖母?」
「對的。」
「這麼一個對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薩會保佑你們祖孫團聚。」
「謝謝你。」
貝欣按址來到石硤尾徙置區,果然找到了阿財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財哥上班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裡做功課。
貝欣心想,應該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孩子未必會記得鄰家人的名字。
正打算翌日再來,阿財的其中一個較大的女兒望著貝欣出神,說:「姐姐,你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貝欣站住了,問:「像誰?」
然後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著她的手說:「是不是像一個姓章的婆婆?」
第四部分
第2節 毀屍滅跡
小女孩回頭問:「『三個五』婆婆是不是姓章?」
她的兩個小弟搖頭,道:「不知道。」
貝欣連忙緊張起來,問:「什麼『三個五』婆婆?」
「她買香煙呀,人家問她買什麼煙,老叫人買『三個五』。」
「她住在哪兒?」
「她住在我們隔壁。可是,她到街口煙檔開工了,不在家。」
「謝謝小妹妹。」
貝欣飛也似的直奔下樓,跑到街口轉角處,果然看到了個小煙檔。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一步一驚心地走近那個煙檔的老太身邊去,就聽到她對一個穿著運動裝的年輕客人說:「先生要什麼煙?做完運動抽口煙是最醒神的,喜歡三個五『還是』好彩『?」
「『好彩』吧!」
「對呀對呀,這煙廠剛出了長煙嘴,吸了它就長年大日好彩數,祝賀你呀。」
「嘿!你真好嘴頭。」客人扔下零錢:「不用找贖了,賞給你。」
「多謝,多謝,祝君長好彩呀。可是呀,該要的我要,不該要的我就心領了。」只見老太趕緊把零錢塞回給買煙客。
老太太的手腳還非常靈敏,把錢一數就放進胸前掛著布包內,再抬頭,就跟站在面前的貝欣打個照面,下意識招呼說:「小姐,買煙嗎?」
然後,兩個人對望時就愣住了。她們看到對方的眸子裡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貝欣說:「是不是姓章?」
對方緩緩地點頭,然後嘴微微張開,有點顫抖,問:「你……會不會是姓貝的?」
「奶奶!」貝欣衝上前抱住了章翠屏。
「奶奶,我是貝欣,我是貝清的女兒貝欣。」老太太興奮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多少個年頭?多少個寒暑?
心上的摯愛,去的去,離的離,永別的永別。
之所以活下去,就為貝元也曾對章翠屏說過:「好日子在後頭呢!」
章翠屏於是謹記了。
再苦,再淒涼,再孤零,她這麼多年都咬著牙關,忍著心痛,要熬下去:「熬下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等著清兒父子回來找我。」
當夜,貝欣陪著章翠屏剪燭暢談時,她握著孫女兒的手說:「我從來沒有失望過,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等著見你們的面。」
「奶奶,我終於回來了。」
章翠屏拍拍貝欣的手,再把她的手送到自己的臉頰上,撫摸著說:「見到你,就猶如見到你爺爺和爸爸了,你那麼的像他們。」
「我也長得像你。」
「好看處像我那倒是真的。」
祖孫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奶奶,你很幽默。」
「不曉得幽默,日子怎麼過?」章翠屏輕歎。
「為什麼當初會跟爺爺失去了聯繫呢?」
「我回到香港來看望我母親的病後,一直寫信催他們想辦法申請出來,可是你爺爺簡直音訊全無。後來我才知道是他父親的小妾怕貝元能自大陸出來,接管了貝家的生意,於是就買通了我們章家的管家,凡是貝元寫給我的信都扔掉。連父親托大陸上的朋友幫忙申請他來港的文件,都毀屍滅跡。」
「曾祖父為什麼不管這事了?」
「男人總是怕身邊的女人嚕囌,也不敢多問為什麼貝元老沒有音訊。你曾祖父其時體弱多病,貝家的業務漸漸流進他小妾手上,再交給她的親生兒,也就是你祖父的同父異母弟弟貝政。」
「貝剛就是貝政的兒子?」
「對了。」章翠屏道:「你知道得很詳細。」
「我一到香港就上貝氏大樓找他。」
「見得著嗎?我看,」章翠屏想了一想,再說:「他不會見你。」
貝欣答:「豈止不見我,還偽造消息,說你已經辭世,叫我不用找你。」
於是貝欣向祖母補充了回港尋親的一段經過。
「那姓屠的真可惡。」貝欣說。
「是屠佑吧!」
「你曉得他?」
「我是貝家媳婦,當然曉得他們每一個人。」
「屠佑,是貝剛的特別助理。」
「更是他的妻舅,貝氏現今都由著屠佑幫貝剛管理。」
「奶奶,是不是他們把你排擠出來了?」
章翠屏歎口氣:「這城市真是瞬息萬變。自從我父母去世後,日子本來也不怎麼樣,一九七三年香港股災傾覆了章家的基業,我娘家的子侄就各散東西了。」
「那麼貝家呢?」
「章家生意失敗,章家人就如敗寇,落荒而逃。貝家剛相反,趁著一個股市浪潮,低價吸納黃金地產,這幾年平步青雲,在香港企業界內稱王稱帝。」
「他們這麼有錢,為什麼不照顧你,你一個老太太又能佔用他們多少錢呢?」
搬離鑽石山的章翠屏,居住在徙置區內住的幾十歎單位,也是很寒酸的。
貝欣禁不住難過地想,怕她的房子比不上貝氏大樓內一個客用洗手間。
章翠屏說:「我一個老太太自然吃不了多少米,用不了多少錢。但如果貝元的這一房有後,那就是很不同的一回事了。欣兒,我就是等著這麼一天。」
章翠屏出身世家,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別看她如今似王謝堂前的燕子,飛進了尋常百姓家,她的說話依然清簡有力,舉止仍能流露氣派。
「只要我一天活著,都有機會等著貝元的後人回來,跟他算一筆帳。」
「奶奶,算什麼帳?」
「欣兒,」章翠屏氣定神閒地說:「你聽我說,這些年,我窮得真的不像話。剩下來的一點點錢,我從小分銷商買進一些香煙來賣以維生。實在,經營煙檔的最大目的,也是在鼓勵自己要奮勇地活下去,為貝元,為貝元的家族。看到了這些源遠流長的老牌子香煙,就想起了你父系與母系的家族,也想起我們這一代的故事來。」
「婆婆都一一告訴我了。」貝欣說。
「你知道你曾祖父貝桐來香港發展後,仗著我娘家的輔助,很是風生水起,分銷的煙草生意讓他手上有大量資金,都全放在本城的地產與股票之上。
「貝桐去世後,宣佈遺產,貝氏祖業全部平分給兩個兒子與他們的後人。因為那時貝元與貝清父子已無音訊,故此貝桐遺囑內說明由貝政一房保管,直至我們這一房出現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