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貝欣只以興奮的聲音說:「我是貝欣,你是貝剛先生?」
對方以極快的一個眼神,把貝欣從頭到腳地打量一下,便道:「我姓屠,是貝剛先生的特別助理。」
這麼一說,貝欣有種從雲霄上跌落地面的感覺,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那位屠先生不太有笑容,只道:「貝小姐你說是貝元先生與章翠屏女士的孫女兒,是真的嗎?」
「是真的。」
「你有什麼憑據呢?」
「我……」貝欣沒有想過對方會有此一問,既尷尬又狼狽。
「對不起,貝小姐,我必須代表貝剛先生向你提出這一個問題。雖說姓貝的人不多,但是今時今日,以各種方式與渠道跟貝先生攀關係的人可真不少,這固然是貝先生的榮耀,只可惜他的時間分配不來,故而必須慎重地作出選擇。」
第四部分
第1節 茅塞頓開
貝欣忽然覺得心頭不勝負荷,一種濃重的委屈令她有窒息之感,因而下意識地微喘著氣。
她不知如何回應對方的話。
恰如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要應付武林中的高手,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貝欣只能支吾以對。
她往哪兒找證據去?
面對著這個態度冷漠嚴峻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整個故事複述一遍。
身上帶著的那兩封寶貴信件,也不算是什麼證據。而且要拿出私人函件來作證,貝欣極不願意,倍覺委屈。
她當然更不能說遇上了伍澤暉,聽了他一面之辭。
貝欣正在支吾著,不知如何措辭,那姓屠的就對她說:「貝小姐,譬如說你父母親是什麼人,你可以告訴我們嗎?」
這麼一問,總算貝欣能回答,於是說:「我父親是貝清,母親是戴彩如。」
「他們還健在嗎?」
「都過世了。」
屠先生一聽,臉上緊張的表情似乎稍稍鬆弛下來,口氣也好像溫和了一點,說:「他們是在哪兒去世的?」
「在鄉下,小欖。」
「貝小姐也從小欖到香港來?」
「不,我這近年先去了美加,從那兒轉到香港來,還是剛抵埠。」
「就為千里尋親而來?」
「可以這麼說,我從沒有到過香港來。」
屠先生又緊張起來:「是奉你祖父母的命而來?」
「不,我祖父貝元已經去世了。」
「什麼時候?在中國嗎?」
「對,很早的事了,在解放後不久。至於祖母章翠屏,我真的很想見見她,聽說她仍健在,我外祖母臨終的遺願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跟父系的親屬團聚。」
「這就是說你現在只孤身一人?」
「是的。」
「難怪你這麼希望有親人。可是貝小姐,你可能要失望了。」
「為什麼?」貝欣急問:「因為我提不出證據來嗎?」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你總要有一些文件或人物的證明才能使貝先生相信。」
「我找到了章翠屏,她老人家會證明我是貝元的孫女兒。我外祖母有封信給她,她一看就知道了。」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為什麼你要失望的原因了。我相信你並不知道,章翠屏已去世了。」
貝欣呆了一呆,才聽清楚對方的說話,便好像頭頂上打雷似的,叫她整個人都震盪著,有一點點的搖搖欲墜。
「萬里尋親而不遇,我知道你很難過。章翠屏是貝元的夫人,我們的貝剛先生沒有理由不知道她的情況,她既然去世了,也就無法證明你跟貝元先生一房人的關係了。」
貝欣有點麻木,她不知道要搖搖頭,還是點點頭。
「貝小姐,對不起,看來,我沒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屠先生這樣說。
「是的,打擾你了。」
屠先生已站起來送客,並道:「我還有別的公事要辦,不送你了。」
「別客氣。」
貝欣正要走出會議室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回轉頭來,說:「屠先生,請代我問候貝剛先生好。」
「我會的,謝謝你。」
「而且,有件事比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幫我忙?」
「你說吧!」
「你們接待處有本雜誌,剛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關於貝剛先生的訪問,附帶刊出了一張貝桐先生與兩個兒子的舊照,還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裡,我想向你們買下來,留作紀念。」
屠先生說:「舊雜誌罷了,你喜歡就拿去吧,我會請秘書給接待員交代一聲。」
「謝謝你了。」
「別客氣。如果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屠先生這最後一句話似乎是個漏洞,電光火石之間,貝欣茅塞頓開似的,立即抓住機會,問:「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
屠先生說:「記不清楚多少年了,總有五六年的樣子。」
「她去世時,有貝家的親人在場嗎?」
「貝剛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時一直照顧她。」
貝欣點頭:「畢竟是老人了,是吧!」
「對的。」屠先生答:「雖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長壽了。」
「屠先生有參加她的喪禮?」
「有,是貝剛先生囑咐我為章女士辦理的。」
「那麼我祖母的墳呢,可以告訴我,讓我去拜祭嗎?」
屠先生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對不起,又要讓你失望了。章女士臨終時囑咐過,她無親無故,要火葬揚灰,不設靈墓。」
「嗯,是這樣的。」貝欣道:「那我就到廟堂去給她燒炷香是來晚了。」
「孝思長存就好。」
「謝謝你。」
離開了貝氏大門之後,貝欣立即打了個寒顫。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下意識地,貝欣知道剛才那位屠先生的話,是個陰謀。
目的幾乎只有一個,就是不要貝欣去找章翠屏。
找不到章翠屏,那麼,就不能有人證明貝欣的身份。
再下來,貝剛就不必去相認以及應酬她這個窮親戚。
貝欣有一點點的氣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為了攀權附勢,才追尋這段親情。
只是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經歷過如此多風浪,仍然幼稚得可憐。
抑或,正如崔昌平臨別贈言,他說:「貝欣,你小心,香港最駭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兒,你會發覺美國中部大學城的人純樸簡單得近乎愚鈍。」
貝欣很聰明,她記得伍澤暉對她說過,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討業務時,才從煙草業的行家裡,聽到有關章翠屏落泊的近況。
本來,那位屠先生說章翠屏去世了,貝欣也沒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這半年才逝世的。這就連煙草業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說了話,出了紕漏。
越多說越見心虛,引起了貝欣的懷疑。
貝欣相信她這個推測是錯不了的,因而越發急於要去尋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鑽石山不但沒有鑽石,而且的確是極度貧窮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嶇的山路兩旁都是建築著比小欖箕圍屋更簡陋的木屋,東歪西倒地依山而築。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髒兮兮的,衣衫襤褸,一看到打扮齊整的貝欣,又是個陌生人,都一窩蜂地跟在貝欣背後。
其中有一兩個特別大膽且調皮的,乾脆用他們那十隻烏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摸摸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骯髒指紋。
貝欣沒有惱怒,只笑著對孩子們說:「怎麼不去把手洗乾淨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們聽了都哈哈笑,別無其他反應。
於是貝欣就拉著其中一個問:「告訴我,你認識這地址嗎?」
小孩搖頭。
另一個小孩子搖著頭說:「他都不唸書,怎麼會認得字?」
貝欣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門牌。
終於對著地址找到門牌,但叩門沒有回應。
貝欣試試推門,門應手而開,貝欣喊:「有人嗎?」
沒有人回應。
貝欣嗅到房子內有一陣霉味,屋頂因是用破鐵皮蓋的,猛烈的太陽曬下來,特別炙熱,那陣霉味更令人窒息。
貝欣沒有辦法多留,正要轉身出去,腳踏在一個掉在地上的爛銻面盆上,發出了聲響,然後她就聽到屋子角落傳來呻吟聲。
貝欣停住了腳,循著呻吟聲走去,看到一張木板床上有些東西在蠕動。
她呆望著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個瘦削得難以形容的人,蒙著頭躺在那兒,活脫脫像貼在床上一樣,就因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會看見蠕動。
貝欣有點慌張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萬水要尋找的至親。
「奶奶!」貝欣輕喊。
然後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開了那條爛得像塊破布的被,貝欣連忙驚叫,退後幾步。
她看到的臉,簡直是個活骷髏,雙眼是兩隻黑洞,根本沒法子見著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張著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樣真是太恐怖了。
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奶奶!」貝欣嚇得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雜誌上看到的舊照,那個章翠屏雖顯得嬌小,卻不是羸弱,更非現在這副可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