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細問,一定是過來人,才會如斯敏感而心痛至切。」
「『請原諒,競之,我無法救你,他們兄弟爪牙多的是,我只不過是情不得已,留在這兒暫時混飯吃的女流之輩,就算放了你,他們也有本事把你抓回來的。』」
「『那麼我真要到菲律賓去?』」
「『也只好如此!到了那邊,你再籌算。競之,謹記我一句話,身體並不重要,有什麼人玷辱你的身體,你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總會有日康復過來的,只要不讓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我呆住。」
「『這兒,是我母親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賓的地址電話,到了馬尼拉,設法跟她聯絡,或許有辦法幫助你。』」
「阮小雲緊握我的手,輕輕地說了一聲:『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還未亮時,就被帶上船的。」
楊慕天情不自禁地追問:
「到了菲律賓,他們怎樣待你?」
莊競之迷惘的眼神添上淒楚,卻仍無恨意。
她把聲浪調低了,說:
「我是人,他們是狗,且是瘋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每朝醒來,我都撐著一身疲累到屋後去淋一個冰凍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心理上覺得這樣子會乾淨過來,真怕日子過下去,有一天會得連那層皮肉都擦得破爛,看得見峨峨白骨來。」
幾句簡單的說話,聽得楊慕天打冷戰。
莊競之把頭歪到楊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著他,仍說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無天日的日子就這樣地過。我從未走出那間狹隘的兩層高木屋。馬尼拉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著,日以繼夜荷槍實彈地守在前門及後門。
「屋裡頭有八九個女人,只有我一個還像個人樣,其餘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門剎那被推開,我嚇一大跳,退到牆角。」
「走進來的是一個他們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們根本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無人需要知道。只按著進來的先後,每人編派一個號碼,於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著我,神色駭異,她自語道:
『在這兒半個年頭,還能有這麼好的身子,真是異數!』」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兒,我們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們如何殘害蹂躪,根本難以啟齒。
「六姑娘說:『沒有人在這地獄活得過五年。』
「當夜,趁大家都有個空檔,六姑娘跟幾個姊妹跑來我房間,對我說:
『阿九,你要不要走?』」
「我拚命點頭,說:『要,要!再這樣下去,我寧願死!』」
「那四姑娘冷冷地說:『輪不到你願意不願意,再這樣子下去,一定會死!』」
「我心惻然。」
「其餘的幾個女人臉上半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全是視死如歸的樣子。」
「六姑娘問:『阿九,你在這城內有親人沒有?』」
「『沒有。』」
「各人面面相覷。」
「『跑了出去,也沒有人接應認領不管用。』」
「我想了想說,『有一個人可能會幫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電話來。『她是我好朋友阮小雲的好朋友,她或有辦法救我。』」
「六姑娘接過字條,跟其他人商議,說:『只得試試看!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憐了!』」
「還是她們幾個把艱難積蓄下來的錢給了那個每星期來打掃地方的阿婆,請她設辦法代打那個電話的。
「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仍無音訊。」
「當然,誰會巴巴地來救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絕望的時候,那負責看守我們的男人間標把我帶出屋外去。」
「我連跟屋裡頭的姊妹交代一聲都沒有機會,就被塞進車裡,直帶到一間近郊的平房來。」
「開門的是個女傭,走到廳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著,不住地在搖動手上的紙扇。」
「阿標跟她打招呼:『琴姐,給你送貨來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嗎?」
「都不敢問,只拿懇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囑咐:『阿標,你等在這兒,只幾分鐘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著她走進房間裡。
「房門一關上,我就問:『是金紫琴女士嗎?』」
「對方仍面無表情,答:『別多廢話,脫衣!』」
「我嚇得什麼似,連連退後幾步,雙手懷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來,剎那染濕了一頭的發腳。 」
「嚇成這個樣子幹什麼,你肯脫便脫,不肯脫的,這就走吧,叫阿標帶你回去!』我沒辦法!」
「房頂上的吊扇不住地轉,越轉越快,天花板越來越近眼前,就快要壓到我頭上來似的。」
「我終於緩緩地脫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來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著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後說:『真的還是一個好身子。小妹,是你走運了,把衣服穿回吧!』」
「我抓起丟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間想起在鄉間,菜市場上買雞的人,總要抓起雞來,摸摸它的胸,搖搖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軟軟的骨,才肯買。」
「我落下淚來。
「走出客廳去。琴姐給阿標說:
『這姐兒我要定了,叫你二爺給我搖個電話講價錢,他若是開天殺價,我也曉得落地還錢,還不如老老實實的一口價來得爽快!』」
「那阿標應命而去。」
「我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裡。」
「日中只是吃飯睡覺,琴姐讓女傭給我買了點英文書報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當時我並沒有想過要逃走,或者下意識地怕外頭風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裡。」
「一夜,我在房裡看書,聽見外頭有開門聲,是琴姐回來了,我放下了書,開門出去,走至客廳,叫住了她。」
「琴姐回轉身來,突然的有一種友善的表情浮到臉上去,聲音雖仍是冷冷地問:『什麼事?』」
「我很直截地說,『阮小雲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這樣,我便無法再講下去了。」
「過了一會,金紫琴坐了下來,給自己點了支煙,煙圈緩緩地噴出來,然後她說:『小雲的媽是我的好姊妹,已經去世了,我很懷念她。女人還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雲,答:『是。』」
「『小雲請我幫你……』」
「話還沒有講完,我就撲過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這兒的大門幾時鎖上過?你要走請自便。」
「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說:『外頭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你知道嗎?根本連東西南北方向你都未分清楚,告訴你,腳還沒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騙去了。』」
「我沒有造聲,任由她發落。」
」我已經幫了你,脫離那班瘋狗了。然,幫人總有個限度,我到底跟你非親非故。小雲這孩子像她母親,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倆是天生的菩薩心腸,卻自淌一身渾水。話說回來,我是真金白銀的花出去把你贖出來的,將來起碼要賣回那個價。』」
「我渾身打顫。」
「看在小雲份上,我不會胡亂將你交給人,我也並不急於翻本,就看你的運氣,機緣巧合,找到個歸宿也未可料。』」
「我抿著嘴。再沒造聲。」
「『記著,你由賤價零估,而至高價批發,已是一個大大的進步。』」
「金紫琴沒有說錯。批發我的人,出的價相當好,也從此改變了我的一生。」
「誰?」楊慕天問。
「你猜?」事過境遷,現今莊競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輕鬆的口吻跟楊慕天說話。
紿楊慕天的感覺是,她只不過在述說著別人的故事。
「市場內的人沒有提過他的名字嗎?」
楊慕天想起來了,問:「趙善鴻?」
「對呀,就是他。」
莊家的女傭捧來了清茶,並問:
「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飯?」
莊競之很自然而嬌嗲地問楊慕天:
「就在家裡隨便吃點什麼好不好?吃個半飽,我陪你游泳!」
完全拿楊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傭引退後,莊競之一邊呷著茶 一邊繼續講她的故事,
「你當然知道趙善鴻在菲律賓是華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遺有一子叫祖蔭,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歲。另外兩個妾侍。一個生有一女,比祖蔭小三歲的樣子。」
「趙善鴻待我很好。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年,正如琴姐預計的,我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來往。事實上,她是個口硬心軟的江湖中人。年輕時跟愛人流落異鄉,走偏門,她說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頂大,在菲律賓很吃得開。然,仍在一場無可避免的江湖鬥爭中被仇家謀殺了。琴姐決定以馬尼拉為家,各門各派似乎對這位女中豪傑,又都賞幾分面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