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當他接觸到莊競之那誠懇的天衣無縫的眼神時,他知道莊競之對那阮小雲的報導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實也真勝於雄辯。
楊慕天怪異於莊競之的反應。
她會不會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早已心懷不軌,伺機報復?
楊慕天心驚膽戰。
莊競之卻泰然自若,說:
「幕天,那一陣子,你曾令我傷心欲絕,其後,我遭遇到的艱難辛苦,真的應驗了當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傷之後,我的誓言。你還記得嗎?我當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續,我將以百倍的苦難補償,是真的,誓言一定會應驗。」
競之說這話時,臉容莊重嚴肅得近乎聖潔,教人不敢迫視。
她對承諾的執著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種山崩地裂均不能動搖的愚忠與愚誠。
「一定是因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們分離,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間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後的經歷究竟如何的苦?」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兒個晚上能給你細細道來。總之,一句話,我撐得支離破碎,身心都殘缺不全。我之所以終於能生存下去,除了命運安排之外,也因為我在苦難中感悟到一條道理,人在極端的彷惶恐懼折磨之中,什麼都不會想,只會拚命爭取自救的方式,然後才可以脫險。因而,我瞭解了當年你捨棄我的心情,並且原諒了。」
楊慕天在心裡吁出長長的一口氣,他一直看牢莊競之。
人若是說謊,臉上的肌肉無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莊競之的表現令楊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滿意。
「自從心裡頭有了出路,愛你的心再度熱熾。以我的苦難去換你的平安,甚至一路順風,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裡頭一安穩,日子再艱難也活得下去,竟也撐出頭來,我一直地期望,慕天,」競之緊緊抱起了慕天的手:「我們總有重逢的一天,我盼到了,我盼到了!看,我要安排一個非常出色的方式,在你跟前亮相,也在所有人面前亮相。這也就是我把巨宅買下來,定名為『競天樓』的意願。」
一切彷如在夢中。
楊慕天被突然的驚喜,弄得迷糊了。
已有其他客人尋到他們這個角落來了,莊競之不得不招呼他們。她於是笑著跟楊慕天說:
「慕天,這兒的清晨,煙霧瀰漫,更詩情畫意,你若能來跟我共進早餐的話,就是太好了,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
又是無眠的一夜。
楊慕天每當有業務上的重大決策要細心思量,他必把自己鎖在書房內一整夜。
盧凱淑早已習以為常。
這一夜,楊慕天在書房內呆坐至天明。
完全迷惘。
不知所措。
這個似是天下間至善至美的女子,翩然回歸,全為自己而來。
莊競之像不像一朵萬眾期待的曇花,貯候經時,突然地只為他楊慕天而盛放。
競天樓,好一幢競天樓!
太有意思了。
最難得的是莊競之一手已經抹淨了前事的不堪,她完全證實了楊慕天歷年來為開解自己而引用的角度是正確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只要除了自己之外,就輪到她莊競之,便可以了。
楊慕天想,這又有何難?
發展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
當然,得來太容易的成績,不一定持久,或仍有蹺蹊在內,仍是要防範的。
楊慕天是有點不放心,自己的運氣年來已不算差了,還竟在四十出頭之時,才真正算得上鴻運當頭,那麼的不枉此生?
若跟莊競之聯手,天下就是楊慕天的天下了。
國際財經雜誌,很難不把他放在本埠富豪的首位,也當然順理成章地躋身於世界名流之列。
這些年來,自己要超越財富排在前頭的幾位,委實是太難了。
要贏手無寸鐵的婦孺,當然易如反掌。
可是,江湖道上已闖出名堂來,成黨成派的,就很難移動他們的地盆。
誰不想武林稱霸,傲視同儕。
跟莊競之聯手算不得裙帶尊榮,只不過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而已。
這種運氣,人人求之而不可得。
怎可能抗拒誘惑?
一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棄冒險,以策萬全,委實是太捨不得了。
只須步步為營,搜集更多資料便可。
輾轉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時,楊慕天才小睡一會,就立即醒過來梳洗。
他要應莊競之早餐之約。
一直風馳電掣地親自把汽車駛上半山,到達競天樓。
女傭把楊慕天帶進大廳,再繞道出了花園,招呼楊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內坐,且禮貌地解釋,
「小姐囑咐,今早的早餐開在花園吃。」
跟著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臨崖而築,鳥瞰著維多利亞海港與九龍半島,風水之佳妙,無與倫比。
香江的早晨,迷濛清爽,游離若夢,尤其可愛。
「慕天,慕天,慕天!」
銀鈴似的叫聲之中,夾雜著濃濃的笑意,自遠而至。
楊慕天回轉頭來,看到了穿著一襲白色輕紗睡袍的莊競之,像下凡的仙子,自大屋走出來,直飄在如茵的綠草之上,以至不由他不輕輕接在懷裡。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像小鳥依人,莊競之伏在楊慕天的懷抱裡。
楊慕天渾身舒暢,兼帶著微微的戰慄,自覺是一種無以上之的享受。
還未想到如何回應,竟之已經輕輕推開他,挽了他的手,坐好在餐桌旁。
莊競之誠懇而愉快地為楊慕天倒咖啡,添糖加奶,她做著的每一個動作,都如此的自然、得體、大方、溫柔。完全沒有矯扭,因而不見做作。
難道楊慕天還少了女人奉侍他嗎?每次看到女人不遺餘力地奉承討好,只有助長了他的自大狂妄,並不算是一種很好的感受。
莊競之的表現完全不同。
楊慕天不禁想,是不是有真愛在其間,融化了每一個動作,因而線條變得柔美,看在眼裡,感動心頭,顯得無比浪漫而高貴。
早餐在相當愉快的情況下用畢。
莊競之圈住楊慕天的臂彎,走在軟綿綿的青草地上。
「想不到有今天是不是?」競之問。
「你呢!」慕天小心得連普普通通的問題,也不先行作答。他決定讓對方把持所有話題,別忘記了自己需要掌握更多資料,以肯定感覺。
話一旦多了,很容易有破綻。
他當然觀察莊競之,看她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來。
競之爽快地答:
「我當然想到會有今天!根本從分離的一刻開始,就渴望有重逢的一日,且肯定這天早晚會來。若非這個信念支持,我怕已經死掉了。有那麼多次,我在生死存亡的邊緣上,異常乏力氣餒,只差一線,就寧願一死了之。」
「有這麼嚴重嗎?」慕天問。
「男人總是如此的粗心大意。」競之嗔道,有一點點的不高興,然,明顯的無傷大雅。
又一次不期然地令楊慕天相信這女人真是愛他的。
「你完全不可以想像那收起我不放的蛇頭,打算怎樣對待我?」
競之跟慕天坐在那張大樹樹蔭下的搖椅上,一邊輕輕地蕩漾著,一邊由競之講述她的往事。
「他們把我高價賣到菲律賓去。」
這就是為什麼莊競之會以菲律賓家族繼承人的身份出現的來龍去脈吧?
「賣到菲律賓去,當妓女!」
楊慕天嚇那麼一跳,他啞然失色地望住莊競之。
「輪不到我不肯,他們一直拳打腳踢,要我屈服。
「在上船去菲律賓的前夕,我躲在那間小小的屋內痛哭失聲。有人推門進來,我緊緊地縮向牆角,戒備著。
「誰?』」我喊。
「是我。」進來的是阮小雲。
「那幾天,一直是她把飯萊送進來給我吃。小雲的父親,我沒有見過,她說是那矮胖子和道友九的拍檔。」
「小雲是從小在爛仔堆中長大的。」
「『競之,你明早就得起程了。』小雲捉住我的手。」
「也真是緣份吧!她對我實在友善。
「『小雲,救我!』」
「競之,這世界無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當時,我不懂她說的話。」
「現今呢,我完全懂了。」
「『小雲,告訴我,慕天呢?道友九說他已經走了,是不是?』」
「『是。』」
「『怎麼會?我不信,慕天不會拋下我不理,這就獨個兒上道了!』」
「『是我送他出九龍的,你師姊只能籌得一個人的贖金。』」
「小雲,菲律賓一定不是個好地方,我不要去,請放我,我要去找慕天!』」
「『那人並不值得你再尋他去。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做來有何意義?就算我們撈偏門的人,全都盜亦有道,恩怨分明,分清敵我的。有楊慕天這種朋友,你還需要什麼敵人?』」
「我只是哭,且戰慄。」
「『競之,我聽他們說,是你把他一直背著游上岸來的,是吧?請以後把你的心思精力感情全用在為自己上頭,總有重出生天的一日。不值得為男人而做些微的犧牲。』說這話時,阮小雲也眼有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