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邊的阮小雲。
小雲向他甜笑一下。也沒問什麼,警察揚揚手,示意汽車開走。
阮小雲睜大眼望一望楊慕天,不禁說:
「聰明!」
汽車平安地直出市區,在天星碼頭,停了下來.
阮小雲對楊慕天與顧春凝說,
「你們下車吧,我們的職責完成了。」
那司機回轉頭來,再度叮囑,
「別再增添我們的麻煩,吃這一口飯的不只兩個人,你們若然暗地裡報警,對誰都沒好處,我們反正知道你們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楊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觸了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氣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楊慕天的眼前閃動,像一撮一撮的寶石,引誘著他,叫他伸手過去,搶過來,就可以代代平安,榮華富貴了。
顧春凝怕楊慕天肚餓,把他帶上了一間頗輝煌的酒家去,叫了幾個好菜,果然見到楊摹天狼吞虎嚥,只兩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顧春疑心裡想,在上頭生活的人真慘。日積月累的慌張、疲倦、饑饉、困擾,在重見天日的一剎那全部抖出來,毫無遮掩地盡情發洩,並不覺得難為情,只要從速躍離重重苦難就好。
叫顧春凝怎麼不歎息呢?眼前的這個楊慕天,跟自己那小師妹莊競之分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攜手逃出鐵幕,滿以為可以再生為人,誰知劫後餘生,只得一個。他應該是傷心欲絕的,然,年紀輕輕就已學曉了把沉痛束之高閣,腳踏實地做人了。
顧春凝固然是個仁厚心腸的女人,否則不會把多年師恩都記掛在心上,又總是懷抱著善意,以同情的眼光與寬宏的角度去看周圍的人事。她怎麼會想得到楊幕天的狠心與涼薄?
同時,顧春凝也實在憐己憐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樣要孤伶伶、硬挺挺地站在火毒的大太陽底下,繼續找生活。這城內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實個個像著了魔似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爭我奪,才得以生存。誰個稍為軟弱,稍多一點依賴,立時間就要備受淘汰,遭遇之淒慘,亦不足為外人道。
她,以一個女流之輩,嫁給了陳庭鈞之後,原本夫妻倆安份守己,把持著一家涼茶鋪的小生意,也有口安樂茶飯的。就是庭鈞一去世,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點力氣,也撐不到今時今日,必被漩渦捲進去了。
將心比己,她自以為楊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發添了親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傷心,只是競之是幾時去世的呢?昨幾個晚上,我接了電話,還囑咐我籌兩個人的錢。身邊實在沒有這個數,若不是求了鄰居經紀行的四叔相助,就連贖你的錢也籌不全。到今夜,他們跟我聯絡,我說只能籌到一萬元,便又告訴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贖了。競之是如何去世的?」
楊慕天心裡發抖,說謊的人必須要練就圓謊的本領,否則早晚要出事。
「抱她上岸時,已經氣若游絲。我們在下水前,躲在樹林裡,競之曾被蛇咬傷,時間緊迫,我們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著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實在力竭昏迷,才被蛇頭撿了個大便宜。競之危在旦夕,我們都想你快快籌到錢來贖,好送她到醫院求治,誰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屍呢?」
「他們仍掉回海裡去了。」
顧春凝眼睛濕濡。
楊慕天吁了長長的一口氣。
自此他領悟到兩條處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鎮靜,一旦慌張,腦筋轉不過來,更無辦法可想,自然露出馬腳。
其二呢,可運用的故事與資料,其實俯拾皆是。只要轉換時空或人物,自能言之鑿鑿,引人入勝,這根本就是個似是而非,虛實交錯的世界。
這第二條道理,直至今天今時,楊慕天仍運用到日常瑣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在本城各財閥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講的笑話,異常出色。
他尤其擅長將一些書上看來或在應酬場合聽來的笑話改裝,換上眾所周知的公眾人物,配合一些熱識的環境背景,益發使故事生動有趣,又平添親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關著名財閥的傳言,其實甚多是拜楊慕天所賜。
就前一陣子,在那個香港富豪世家每週午餐例會上,各人都問,怎麼地產王老金沒有來出席了?楊慕天就非常輕鬆地說:
「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幹什麼呢?
楊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認真地解釋說:
「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去,上一間叫優谷的著名餐館,還是我們本城飲食界鉅子霍九叔給他介紹的,說那餐館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壯陽保腎。於是,老金便尋上門去,果見鄰桌客人興高采烈地等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萊來,打開銀盆,嘩!」
名富豪忙問,
「是什麼來的??
楊慕天慢條斯理地答,
「新鮮熱棘,火紅火綠的兩個大大的蠻牛睪丸,吃得那客人面紅耳赤,熱血沸騰,看得我們老金金睛火眼,垂涎三尺,一於要依樣畫葫蘆。
「誰知那優谷餐廳的領班告訴老金,名菜必須預訂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這補晶,實在好,以形補形,直接了當。就來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樣方便。當下便訂了名萊。」
財閥聽得津津有味,問,
「老金這就年年上道,那豈非很了不得!」
楊慕天一攤手,說,
「輪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現在西班牙的優谷餐廳時,銀盆一揭開,貨不對板!」
「怎麼?」眾人緊張地問。
「菜式的尺寸小了幾號,老金當場質問領班,人家就給他解釋說,
「金先生,不是每年鬥牛都是那隻牛贏的,沒辦法!功力減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請早!」
「於是老金年年上道,賭他的運氣!」
眾巨擘哈哈大笑,一頓午餐就總是在這種言不及義的輕鬆氣氛下用畢。
老實說,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風起雲湧的商場中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精神異常緊張,富豪們難得有這種純友情交流,暢所欲言的聚會。
這之後,財閥們在其他場合碰上了地產王老金,急急問他:
「今年人牛大戰,誰勝誰負了?」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細聲講大聲笑:
「怎麼,今年到西班牙去的運氣比去年好吧?」
連那本城的飲食鉅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問:
「馬德里是不是真有這間餐廳?」
一干人等其實都明明知道是個笑話而已,惟其難得有人提供親切笑料,增加了不知多少生活情趣,因此都乘機趁熱鬧去。
連地產王老金碰上了楊慕天,都說:
「老弟,別專挑我做男主角好不好?」
大家又笑作一團。
楊慕天在這些把戲上頭,是絕對地成功,且贏得人心的。
當然,無人知道這種將故事資料巧妙運用的功夫背後,是一個如此蒼涼的故事。
自從顧春凝一心一意同情照顧起楊慕天之後,楊慕天就確知了將人家的功績攬到自己身上來的好處。
在以後力爭上游的日子裡,他非常記得,不時用這捷徑,以登龍門。
顧春凝有一間小小的涼茶鋪,是她父親在舊金山經營餐館賺了錢,資助她開設的,算是給她的嫁妝。
涼茶鋪開在深水涉西洋菜街上,當然不是什麼大生意,熱,街坊總是捧場的多,勤勤力力地幹,是不愁兩餐的。
顧春凝並不是個漂亮女人,四十三四歲的年紀,大概是沒有什麼保養,皮膚黝黑粗糙—,故而很顯老。
然而,她人緣好,左鄰右里都樂於光顧她的顧春堂涼茶館。
開在顧春堂旁邊的是一家叫萬氏證券的股票經紀分行。小小的一家店舖,擺滿了一排排座椅,讓買賣股票的顧客安坐其中,觀看掛在牆上的一系列電視機,畫面是交易所內的排板,寫著各股票買入及沽出的價錢。
這家經紀行分支做的也是街坊生意,然,生意額跟顧春堂就真是有若雲泥了。
經紀行的大老闆是市場內極負盛名的金融巨於萬勝棋,他是第一個試行以這種分店形式,將股票投資活動推動至街坊平民階層去的。
據市場中人說,有日萬勝棋無意中走過深水涉一條橫街,看見一個小攤檔,團團圍滿了人,原來在買字花。於是萬勝棋靈機一觸,就利用群眾賭博心理,開設這種股票經紀分店,供應投機場地。果然,其門如市。
這個傳言,還是萬勝棋的老伙記四叔,也就是負責打理這深水涉萬氏經紀行分店的經理,到顧春堂吃龜靈膏時,給楊慕天說的。
楊慕天寄人籬下,自然得上顧春堂幫忙營生。晚上則到附近的夜校去,繼續進修英文。只因在鄉間,跟在莊世華身邊多年,莊世華是認真地教,他跟莊競之是認真勤奮地學,散而,底於很厚,上起英文夜校來,完全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