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日間在顧春堂的工作呢,楊慕天其實興趣不大。然,也得見步行步,騎牛媼馬。
令楊慕天最感興趣的是街坊來飲杯蔗汁或涼茶時,給他講本城的掌故。
四叔是個健談的人,他說的又多是城內富豪起家的故事。什麼船王身邊只有幾百塊錢就自上海逃到香江來,發跡且擠上世界船王之列,又那金王來港時,口袋裡也不外乎有二千元而已,轉眼間,就成金融界巨擘了。
至於萬勝棋,底子算是厚的,也無非是中學學歷,身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底罷了。現今已是十大富豪中的一位。
人證物證俱存,這香江絕對是座如假包換的鑽石礦。
假日,顧春凝帶過楊慕天上山頂及淺水灣遊覽,春凝是把楊慕天看成遊客,熱心地為他介紹香江風貌。
楊慕天呢,心思已瞧另一個方向活動。
他看到雄霸半山,傲視海灣的一幢幢巨宅,正所謂門口高時狗又大,當真巍巖宏偉、氣勢如虹,他卻只能望門輕歎。
回到那在顧春堂樓上的一層舊樓床位上,楊慕天心心不忿,覺得才華與際遇相差太遠了。
顧春凝也是住在同一層樓宇內。這層樓是她的產業,中間房與尾房分租給另外兩戶人家,自住頭房,把楊慕天安置在走廊的床位上去。九百尺犬的地方住上八個人,尾房還有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當然是相當狹隘的。
早午晚飯則開到樓下顧春堂去吃,掏個地方闊落一點而已。
這晚顧春凝給楊慕天講起:
「我有位表姨就在四叔的東家任事,她今天路過,跑進來看我,談起來,怪我上星期到了淺水灣去,都不上她那兒坐坐。慕天,你不是說,希望去觀光那些豪門富戶的居所嗎?我可以在這個禮拜天跟你走一趟。」
顧春凝的表姨姓沈,排行第三,人人都喊她三姐。在萬勝棋家是資格很老的傭人了。早在戰時就已經在萬家管雜務,熬到今時今日,實際上已升上管家的地位。
萬勝棋年紀已不輕,七十過外了,正室給他生了四個女兒,都已成家立室,全嫁到外國去。這倒給萬勝棋一個好借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於是,他名正言順地納了貌美如花的小星。都說,這姓戴的女子就是命好,萬勝棋好幾個紅顏知己,獨獨她能養下個男丁,於是母憑子貴。過不了十年,萬太太癌病逝世,戴姑娘就被扶正了。
三姐偏又跟這位新萬太太頂合得來,他們萬家傳出來的故事,大太太在生時,這姓戴的很受了點氣,心頭總有說不出的苦,全個萬家都站在大太太的一邊去,只有三姐別具慧眼,她雖是跟大太太出身的人,但一直看好這小的一房。結果,注碼是押對了。
單看如今三姐住的那間所謂工人房,就知道她當年陪著萬家細少奶流的眼淚,已值回票價。
萬宅雄踞淺水灣道旁的一個灣角,面海而築,主屋與僕從居所並不相連。
三姐既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也只有她的那間百多二百歎的睡房有海景,其餘傭僕司機花王的居所都是向山的。
楊慕天跟在顧春凝後頭去探三姐,站在她的睡房窗前,情不自禁地讚歎:
「這兒風水好得很呢!吉人住福宅。」
三姐笑到臉上來。
「小哥兒真會逗人開心!」
下午茶點,竟然開到僕屋的小客廳上來,由其他女傭,也就是三姐的手下擺上果晶餅食,奶茶咖啡,一應俱全。
「飲過茶,我跟你們到處走走。」
顧春凝說:
「表姨,你有功夫就別管我們了,坐一會兒便得告辭了。
三姐從容地說:
「老爺太太到日本去了,就不用我多勞神,很多功夫,我現今都交給年輕的一輩去辦了。只是太太若在香港的話,有很多事還是要我打點,她是慣了吩咐我做事的,沒辦法。」
說著這話,三姐是有氣派的。語氣表面上謙虛,實情表露了身份,教人一聽就知道她在萬家的地位。
「我們萬家的四位小姐,今年都沒有回港來省親,只小少爺自美國回來度假,現正跟一班朋友在園子裡耍樂,他們絕對可以這樣子泡在泳池與球場上一整天,也不煩我們招呼,真是的!」
「現今時代不同了,連我們做下等功夫的人都輕鬆得多,在上位的人對下屬尊重,對兒女也遷就。就說我們萬家這小少爺,老早跟他父母講好,不會長居此城,也不打算繼承家業,已考上醫學院去,打算在外頭給洋鬼子醫病開刀,終其一生了。老爺太太哼也沒哼一句,就隨他去了。」
「唉!龐大的家資產業,單是萬氏證券那盆生意,就已後繼無人,多可惜。」
「太太是在我面前埋怨過,說很難得萬家養了個男丁,還是沒法子繼承老爺的大生意。我就勸她: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太太也算是聽我的,這才不再長嗟短歎!」
顧春凝只聽得唯唯諾諾。
楊慕天呢,心裡有數。
在三姐的帶領下,到主屋去走了一圈。
那間主人房內的浴室,叫楊慕天看呆了,比電視裡頭的佈景還要威煌架勢十倍。
楊慕天想起等下要回西洋菜街那幢舊得似要塌下來的樓宇去,蹲在狹隘至僅可轉身的廁所內辦事時,心上的砰然激痛,揮之不去。
園子大過深水涉區那市政局設立的公眾園圃。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當然更加悅目。
在那個鵝蛋型的泳池以及網球坊上穿來插去的年輕男女,一身陽光,滿臉笑容,活力充沛。
一位年紀跟楊慕天相若的年青人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
三姐隨即跟他招呼:
「少爺!他們是我的親戚!」
顧春凝連忙笑容可掬地點頭,喊了一聲,
「萬少爺!」
這位萬家少爺根本不勞回應。拖著一位穿著性感泳衣的女朋友就走。
倒是那少女回轉身來,打量慕天,給他拋下個甜甜的微笑。
女孩子是美麗的,明眸皓齒,骨肉均勻,那成熟的胸脯躲藏在泳衣裡頭,似是蠢蠢欲動。
然,她的動人吸引,還真不及莊競之一半。
楊慕天驀然心驚。
他怎麼又想起莊競之來了。
只除了平安到達香港的那開頭十天八天,夜靜更闌,輾轉反側之時,他很刻意地想起過她,
隨即,楊慕天就告戒自己,即使是大錯,既已鑄成,就無謂再自尋煩惱下去了。
莊競之不是從小到大都說著那句話;
「慕天,只要你好,我就安樂了!」
楊慕天認為悲劇是上天注定的。
不見得當日他自願犧牲,被押返大陸,莊競之因而得以留港,深愛著他的競之就會開心安樂。
女人一般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只要心中有愛,似乎就能敵萬難。
莊競之並不知道楊慕天出賣了她。
她只會不住祈禱,許願,以自己的苦難去換楊慕天的平安。
既如是,就成全她吧!
女人真是蠢!
惟其楊慕天這麼想,他就能睡得著,漸漸的且能心安理得。
如此偶然,身邊擦過一個火棘棘的漂亮女郎,叫楊慕天體內熱流激盪,他才會想起美麗的莊競之來。
一甩頭,叫自己不再去想她算了。
到過萬家之後,楊慕天額外地打醒精神做人。
每天他快手快腳地做妥了顧春堂的功夫,就跑到隔壁萬氏經紀行去,混在那起股票炒家群中,靜靜地聽他們說話,領會股票買賣的道理,摸索內頭奧秘。
他也開始學習閱讀財經新聞。那陣子,中文報章根本沒有所謂財經版,只有一兩段簡單報告,是關於金融市場訊息的。楊慕天認為並不足夠,於是他跑去街口跟那報紙攤的牛媽打招呼。
「牛媽,特意給你送樽蔗汁來。那天聽你的阿牛說,最愛飲蔗汁。」楊幕天一臉笑容。
「阿牛怎麼老跑到你的店上去胡攪了,這孩子真沒禮貌,就是饞嘴。」牛媽有點難為情。
雖是低下人家,天天蹲在街邊營生的報販,這牛媽倒是個明理人。只為識得幾個中文字,閒來隨手拾起報紙就看,算是有點知識,不是個缺修養的人,就怕兒子老跑去騷擾街坊,壞了禮數。
「千萬別怪責阿牛呢,他那天跑來是問我一個英文生字,我教給他了,且給他倒了杯蔗汁,好學的孩子最討人歡喜,阿牛將來是要出人頭地的。」
牛媽笑得合不攏嘴:
「天哥兒,真難得你指導阿牛啊,不知怎樣謝你。這地頭,不懂英文是肯定吃虧的。我看你才是有前途呢!」
「哪兒的話,可惜我沒多大機會接觸外文,連買份英文報紙雜誌都貴,自學也真艱難!」
「天哥兒,難得你好志氣,要看英文報紙刊物還真容易呢!你儘管來我這兒拿去!老實講,這個地頭,誰會給我買西文書報了,放一份半份在攤擋上也不過是充場面罷了!」
「牛媽,真多謝你!」
「客氣什麼,你閒來指點我阿牛多識兩個英文字,就已經教我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