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之把頭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嬌慵無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與環境許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
又有人推門進來。
是道友九,給楊慕天一個眼色,側一側頭,示意他走過去。
競之緊緊地跟在慕天後頭,卻給道友九攔住了:
「只他一個!」
「為什麼?」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給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囉嗦!」
才說完這話,想不到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競之不提防,把她推跌在地上,順手就把門關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頭,聽見競之在捶著房門,拚命尖叫。
「你們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
「為你好啦!」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楊慕天帶到開頭囚禁莊競之的那間房內。
其實,兩間房間都是一般幽黯,傢俱極其簡單,只有一隻細小的窗,透進外間的風和光線,面積是這一間略大一點點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張爛掉了椅背的籐椅上等他進來。
「坐吧!」
慕天不想坐,給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壓,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楊,是不是?」
楊慕天點點頭。
「你跟小女孩是什麼關係?」
「她……是我的未婚妻!」楊慕天覺得這個身份至為適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釋了二人實際上的關係。
「老弟,大丈夫何患無妻呢?」那道友九拍拍楊慕天肩膊說。
楊慕天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
他只覺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衝前,跟他面對面,說:
「你要生呢?還是要死?」
楊慕天戰戰兢兢地望住矮胖子,兩隻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張小凳子上,做了個準備要隨時站起來,奪門而出,發足狂奔的姿勢。
「你當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訴你,這地頭大把世界,只要你夠膽色夠狠夠勁,三兩個回合,閒閒地就贏一條街,那時,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準有十萬九千七個比房間裡那個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認你小哥兒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鄭重地說:「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麼,你放我!」楊慕天叫。
「我放你,我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個!」
「為什麼?競之呢?」
「因為那位顧春凝只籌得一萬元,那是一個人的價錢,故此,你們之間只能放一個。」矮胖子說。
「求求你,兩個都放,我們再把錢籌給你,顧師姊在美國有親人,只是沒想到要用錢,未及通知她父親而已。」
「你少說廢話。我們放了你們,再收錢,笑話不笑話了!你要走一個人走,你錯過這個機會,別後悔。」
道友九頓一頓,然後放軟了油喉,道:
「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謂留得青山在啦,哪怕沒柴燒!這兒也沒有你同歸於盡的份兒。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沒有人肯拿錢贖她,到時為兔礙手礙腳,只消打九九九了!」
楊慕天惶恐地問:
「什麼九九九?」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電話,很容易記,是不是?」
矮胖子的目光凌厲,像頭鷹般盯著他的獵物,楊慕天連連冷戰。
「姓楊的,很簡單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顧的來支付贖金,我們把你交給她,讓她帶你出市區,豪華房車與服裝,一切都已備辦妥當。我們盜亦有道,收人家一萬元,也不是自白地整數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區,你就重見天日了。她問起師妹,我們就說她在上岸後,不久就氣絕身亡了。這其實也是司空見慣之事。其二呢?」
矮胖子陰惻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賣弄油喉,提高嗓門嚷:
「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獄無門啊,你偏闖進來!」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我們反轉頭來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給警察。」
「請讓競之出去想辦法,她會籌到錢來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帶回來的不是錢,而是警察,我們豈非束手就擒?你爽快點,現今只有十多分鐘,你可以好好考慮!要充好漢,不妨把機會讓給你的未婚妻,自己現今就跑出屋外去,這對開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鐘就會發現一個巡警站崗,你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來,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門隨即在他們身後關上。
楊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這短短時光之中決定一件生與死,報恩抑或負義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極的負擔。
他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與災難,唉!究竟幾時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個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離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卻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搖大擺,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聰明勤學,敦晶勵行,卻落得如此收場。
不錯,是莊競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報莊競之的救命之恩的話,眼前就是一個機會。只怕讓莊競之重出生天的代價,就是自己萬劫不復的下場。
一想到了在鄉間耳聞目見的種種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懲罰,楊慕天就驚得渾身冷汗。
體內的殘存食物,像要嘔吐出來似的,那種感覺難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維,叫他清醒,叫他冷靜。
楊慕天鄙夷地想,與其知道有如此淒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讓莊競之挽救,乾脆早早死掉了還要舒服。不論是被蛇咬倒,毒發身亡,抑或是偷渡時溺斃,再辛苦也不過是顧盼間事,怎比鎖著押回上頭去,長年累月地受肉體與精神折磨蹂躪,更加恐怖!
這種回報是不公平的。
楊慕天開始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辦法再營救競之。這才是一條兩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這兩個無賴,當然的只願意拘押個女的,總比較容易應付。自己也不必跟他們交涉理論,將計就計,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虧一簣這回事。
莊競之素來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讓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競之最求之不得的嗎?
再退一步想,競之是個女的,萬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還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際,房門推開了。
道友九把一襲西裝放在床上,命令說:
「穿上它,再把這幾條街名念熟,記住,你住窩打老道的,還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學唸書,是大學生,大學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嗎?記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楊慕天穿好了西裝便服,結好領帶,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齡少女帶到房內,給楊慕天剪頭髮。
少女,一邊替他梳理頭髮,一邊說:
「等會你的親戚來了,我就會跟你一同坐車出市區,如果有警察截停我們的車子,查問你,你就說念中文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我是你的同學,叫阮小雲,也念中文系,這是你的圖書證。」
楊慕天接過,沒有貼照片的,只寫上名字。
他們真是神通廣大,連這種圖書證都撈得到手。
少女看楊慕天的眼光是怪異的。
楊慕天能看得出來,她並不喜歡他。這有什麼關係呢?
到了這最後關頭,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連莊競之在內,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頭髮,矮胖子便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穿一襲旗袍,很整齊光潔,見到了楊慕天,臉上抹過一陣喜悅,問:「你就是楊慕天嗎?我是顧春凝。」
慕天點點頭。
「競之呢?」顧春凝問。
在場人都有一點緊張,只聽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著上岸後發覺她早已氣絕身亡。」
慕天說這話時微微低著頭,視線往地上望。
沒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聽得出來,聲音是空洞的、悲傷岣、無可奈何的。
顧春凝輕呼一聲。
還未想到要跟楊慕天拿什麼證物,楊慕天就從口袋裡拿出了莊世華給女學生寫的親筆信。
顧春凝慌忙拆閱,一見老師字跡,就滿眼含淚。讀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遲,現在就走,記著你的身份。」
開了大門,走出去。
楊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這是他自清醒以來,第一眼看到這個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遠處有幾間平房,透出燈光。
一輛平治牌黑色汽車早已停泊好,他們三個人坐到後廂去。
上車前,楊慕天看見顧春凝把一大疊鈔票交給矮胖子。
司機開動馬達,迅速駛離小徑,開上公路,絕塵而去。
才走了幾分鐘,前面就有警察站崗,汽車要慢駛。
有巡警走過來,示意後座的人放下車窗。警察用手電筒照進車內,在各人面上仔細地看,電筒的光雲,逼留在楊慕天的面上,問,
「你是幹什麼的?」
慕天機靈至極,一臉從容地用英語作答,
「STU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