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叫慕天一聲,只怕沒有回應。
她閉上眼,拚盡體內一點一滴的氣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時同樣的心境,她對自己說:
「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親手葬了慕天,才輪到我,絕不容他屍橫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競之心裡在埋怨上天:
「我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答應過賞給我楊慕天的生命嗎?我還未受夠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嗎?我怎麼肯?我怎麼肯?」
競之心裡的吶喊越來越微弱,因為她是越來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離了軀殼,任海水沖散,分向四邊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競之的五臟六腑蕩來蕩去,沒法子形容那種辛苦。如果問她,就在此刻,讓她和慕天雙雙死去,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了?
她是千肯萬肯。
實在,已經差不多無能為力了。
她強睜著眼,忽然見到點點微弱的星光,搖晃蕩漾。
就像她剛才躺在江邊叢林的草地上,頭頂上的星星要灑下來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嗎?
競之再勉力睜開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競之從心底裡歡呼,不是星光,而是燈光呢,在遠處。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鹽味。
他們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競之拚盡勁,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後這一步的奮鬥,就能上岸了。
競之突然累極,雙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來。
到岸了。
她抱著拉著慕天上岸。
兩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衝上來,仍能掩蓋著他們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競之鼓起勇氣,伸手撫摸著慕天的臉。
他沒有回應。
競之惶恐地輕聲叫喊:
「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甦醒過來!」
競之的眼淚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於人世了。
「慕天!」
楊慕天微微地蠕動一下。
看在競之眼裡,她只覺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說著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見面時的話:
「你還是活著的呢!你還是活著的呢!」
競之再看不到東西,週遭黑墨墨,她乾脆閉上眼睛。
耳畔卻不住聽到她自己那句話的迴響:
「還是活著的,是活著的,當然是活著的!」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話:
「還是活著的,是活著的,當然是活著的。
怎麼自己的聲音這麼粗暴,且陌生。
競之想,真是自己說的那句話嗎?
她睜開眼,剎那間,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什麼地方?
她被送回國內了嗎?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競之一想到慕天,整個人坐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她有點支持不住,她仍然覺得虛弱,卻也同時令房內另外兩個男子警覺地站了起來,走近她。
「怎麼樣?小姑娘,醒過來了?」
競之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坐得挺直。
「你們是誰?慕天呢?慕天,慕天!」她喊著。
「小姑娘,你別叫嚷,驚動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兒就要被帶回鄉下去了!」
啊!感謝這男子的一番說話,如此說來,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就在這房子之內。
「我要見慕天!」
競之越來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邊的牆,再撐著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別走,別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個較為矮胖的男人張開雙臂,截著她的去路。
競之無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邊。
「慕天,慕天!」競之高聲叫喊。
清脆的「辟啪」兩聲,兩記耳光都打在競之的臉孔上。由於用力過猛的緣故,競之的嘴角爆裂了,滲出血絲來,立即嘗到一股鹹味。
「叫你住口!」
那個矮胖子突然翻臉,可以說狠極無情,現出一副凶狠相:
「敬酒不飲飲罰酒,還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讓你叫個夠,包保十分鐘之內有皇家車開來救你!」
另一個男子,瘦瘦削削的,臉色青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一張口,滿是黃黃黑黑的牙齒,陰惻惻地把臉湊近競之說:
「你別恩將仇報。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兒暈倒在灘頭,要不是我們把你倆救回來,早巳一命歸西了!」
「慕天呢?」競之再度哀求地問:
「請你開恩,告訴我,慕天呢?」
「我讓你見你的小哥兒,你讓我疼一下成不成?」
那張污髒的嘴就要湊到競之臉上來,競之瑟縮到床上去,盡量地退到牆邊。
矮胖子一手撈住了同伴:大聲喝道:
「道友九,你別來這一套,求財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實實地對我們講真話,把你們在香港的親屬地址、電話,以及信物交出來,我們就帶你去見小哥兒!」
競之只是不語。
「你好好地跟我們合作,只有你的便宜!不見得我們留你們在這兒,不用飯錢,早早送你們到親屬家,你安樂時我也安樂!」
競之想了想,道;「先讓我見了慕天,我才告訴你!」
「好硬朗的一個姑娘!醒過來,也不怕,也不喊餓,只要見那小哥兒,有種的!」矮胖子冷笑。
那個叫道友九的竟用一副油喉半唱半講道;
「靚妹仔,告訴你呀,多情必被多情誤,自古多情空餘恨啦!」
「道友九,別花時間,把她帶過去,且讓他們商量個夠。」
道友九伸手去拉莊競之,扭住了她的手臂,拉下床,再一直拉出這房間,轉到另外一間房間去。
競之差不多是被摔進這幽黯的房裡去的。
「競之!」
慕天連忙走過來,擁抱著競之。
「慕天!」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恍如隔世。
「慕天,他們是什麼人?」競之問。
「蛇頭。他們也幫人偷渡,並專門在那黑點地帶,跟香港的警察鬥快搶走偷渡上岸的人。」
競之抱緊了慕天。
慕天看到競之的嘴角爆裂,知道被打了,忙問,
「他們還對你怎麼樣?」
競之猛地搖頭。
「我們現在怎樣打算了?」競之問。
「他們也不外是求財罷了,把顧春凝的電話地址交給他們,希望你師姊有錢來贖我們。」
「他們信得過?」
「也得試一試,他們收藏著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怕師姊一時間籌不到錢。」
「通了消息再算。否則……以後……」
「他們會將我們怎麼樣?」競之又問。
「推出屋外去,帶到公路上頭,讓警察活捉。」就在此時那矮胖子推門進來,喝問:
「怎麼?聚了舊,商量夠了吧?有沒有親戚?」
莊競之於是把顧春凝的電話地址告訴了矮胖子,
「能不能讓我跟她講話?」競之問。
「你別給我要什麼花樣,乖乖地等候好消息!我們自有分寸。」
跟著那道友九送了兩碗白飯,一碟送飯的菜,放到房間裡來給慕天和競之吃。
這才發覺真的已飢腸轆轆,兩人三扒兩撥,把滿如小山的兩碗飯吃掉。
整個人才恢復了一點生氣。
小房子四面都是牆,只有小小的一個四方窗口,根本無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競之緊緊地坐貼對方,拉著手,等待黎明。
過了好一會。
矮胖子再推門進來,說:
「莊競之,你那師姐答應拿贖錢來了,有什麼信物沒有?等會拿出來,讓她確認你是她那老師的女兒!她才肯交錢贖人1」
「有,有。見到了師姐,我就交給她!」
「臭丫頭,有膽跟老子刁難,不怕你雙手不拿出來放到大爺跟前去!若把你倆交到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監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腫,生膿而死,準夠你受的。」
聽得慕天與競之打冷戰。
門再關起來時,競之脫下了內衣,把那封父親的親筆信從膠袋裡取出來。
信還是完整的,連墨跡都沒有化開。
競之交給幕天:
「暫時由你保管著,等下那矮胖子向我們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慕天點點頭,把信放在褲袋裡。
足足過了一整天,仍無消息。
競之與慕天擔心至極。
「慕天,水監牢是真那麼可怕的一回事?」
慕天歎一口氣,點點頭:
「聽說是。」
人監禁在黯無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經夠慘,還要把下半身浸在污髒的死水之中,鎖上腳鐐。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發爛發臭,整個人活生生地給折磨成一灘爛肉而死。
競之想,怎麼父親鼓勵他們逃生時沒有想到這樣的酷刑?他當然是知道的,其實任何人都會知道。
可是,還是有人不怕冒險,認為值得冒險,為什麼呢?
慕天明白,是因為香港是天堂。
他咬緊了牙關等下去。
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楊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這幾年,他已多次地徘徊於絕望與死亡邊緣,險死還生了。
身旁這小競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此言不會差到哪兒去。
那小窗傳送著日出日落的訊息,外頭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