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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梁鳳儀

  明天,會有另外一個章德鑒,或比他更好的男人,與我攜手奮鬥?!

  明天,會有另外一間章氏企業,或較之更具規模的機構,讓我大展抱負?!

  我苦笑。

  攤看報紙,找僱人欄,看得眼花繚亂,心如塵撞,不能說人浮於事,實在太多的選擇了。

  是自己選擇別人,也是別人選擇自己。

  究竟在什麼情況之下,會得互相選擇對方呢?

  那真太難說太難說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緣份。

  不可以說我不掙扎求存,已經挑了好幾間公司,寫就求職信,拋到郵局去寄掉了。

  有多久沒有為工作而憂慮過,現今從頭開始。

  都說,過去的並不重要,最要緊的是現在,更是將來。

  說得太對了。

  可惜,過去的是輝煌,目前的是潦倒,未來卻是彷徨。

  自郵局走回家,是一段短短的路程。

  我安步當車,瀏覽窗櫥,分散精神。

  這些天來,最痛苦與難受的無非是精神無寄。

  事情發生到自己頭上去時,才會明自過程與真相。

  為什麼一些失戀的人,老不肯聽親朋戚友的勸告,忘記那辜恩負義的一位,硬要尋找借口,為對方開脫,而仍然牽腸掛肚地做其愛情忠實信徒?

  只為精神一下子在游離狀態,無所依傍,實實在在的太恐怖了。

  空門多是失意人之避難所,也就是因為我佛慈悲,來者不拒,人人都可以一廂情願地把全副精神寄托於神的手上身上,並全憑想像與信念去感受回應。

  簡單一句話,獨個兒在思想上進行感情買賣,討價還價,樂不可支。

  一生也就如此這般地過掉算了。

  何其不幸,我連這種自欺欺人的法門,都戳穿了。只有更像孤魂野鬼般,無所依歸下去。

  走過一間婚紗攝影的櫥窗,駐足,看得呆了。

  今天是幾時了?

  人家是快樂不知時日過,我呢,渾渾噩噩地拖一天是一天,竟也渾忘了日子!

  章德鑒應該已與他的妻子在蜜月旅行途中了。

  而鍾致生呢,是跟我一般落寞,還是已經把創痛穩住,繼續苦幹了?

  他的情勢必比我更優勝,最低限度,他有一份工作。

  工作的作用也大矣,根本是精神與肉體寄托的泉源。

  故此,當我再坐到這間規模相當的順風旅行社內應徵一份營業部經理職位時,無可否認,我有點緊張,患得患失。

  茫茫大海中遇溺的人,抓住身邊任何一塊木板,也是好的。

  第41節

  接見我的是順風旅行社的總經理焦啟仁。

  在旅遊業內,這姓焦的薄有名聲,順風是他一手創辦的,一直以來辦得有聲有色。

  行內人當然地認識他,我並不例外。

  「焦先生,你好!」我點頭招呼,跟他握了手,才坐下來。

  「我們人事部把你的履歷遞給我看時,我還有點疑惑,不敢確定應徵者是阮小姐!」

  我靦腆。

  當然,章氏企業在江湖上已略有地位,認識我的人不少,怎麼會一下子在一大堆求職信內找到了我的?其中暴露了多少委屈與淒酸?

  「你已經離開章氏了?」

  對方才說了兩句話,就已有千斤之力,正向我一頭一腦捶下去似,教人金星亂冒,眼目迷糊。

  是的,我現已是個如假包換的失業人士,正正渴求有人收留。

  是我過分敏感也好,是事實擺在目前,無從抵賴也好。

  總之,我已被證明在努力兜售自己。

  挺一挺身子,我聚精會神地說:「對,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隨時上工?」

  「可以。」

  「能否告訴我,為什麼離開章氏?」

  「你要聽老生常談的原因?」

  對方微微一愕,隨即說「你在章氏位高權重,一旦來我們順風,你會適應嗎?會愉快嗎?」

  「合作上的融洽不一定在權與位上頭,此其一。如果努力之下,仍真的無法適應,就只好走,此其二。」

  「你知道你第二個答案,最能令有心僱用你的人惴惴不安?誰會願意冒險僱用一個三朝兩日就蟬曳殘聲過別枝的人!」

  「有哪一件事,哪一個人會是生生世世、長相廝守的?焦先生也是離開建華旅運,自立門戶,才有今天,對不對?誰在今日答應你永遠服務順風,請別聽信,肯定是一派胡言。總之,在職一天盡責一天,努力一天,確實使你所付的最值回票價,我覺得你已經可以考慮。」

  「阮小姐既然如此坦白,我也不妨實話實說。以你的資格經驗,要做好順風的營業經理,綽綽有餘。只是,你的敏捷思路,伶牙俐齒,同時是我放心與擔心之處。放心的是你會把工作做得很好。擔心的是你太不把我的人放在眼內,這些人竟包括了我在內。」

  說得太對了。

  我有一點點的慚愧。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心境,自卑形成自大,是怕站在人前去矮了一截,故而處處先發制人,保障自己,因而很明顯了霸道獨裁的形象。

  對於焦啟仁,我有了很起碼而意外的敬重。

  他說:「阮小姐,合作成功最首要的條件是坦誠相向。這一點,我們都似乎做到了。至於其他的條件,不知是否可以相就。」

  經過了一番折騰,對方似有錄用我的意思,頗令我安慰。

  實在不能夠再做無業遊民了。

  不是目前經濟的問題,是精神寄托的需要,嚴重地等待處理。

  「焦先生所指的是僱用條件嗎?」

  「對,這個職位既不是總經理,薪金自然沒有你現職這般優厚。」

  「不能說是現職了,那就無須介懷。」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請信我,我沒有刻意地壓價,會以市場上一般營業經理的待遇給你,且如果生意額上升,你是率先有花紅的一個。」

  我聽了焦啟仁說的那個薪金數字,心內冷了一截。

  薪金不單用以餬口,且是身份與才華的象徵。

  累積了這麼多的一個可觀數字,剎那間掉了一半,也不是物質享受或經濟保障要被受削弱的問題,徹頭徹尾是自尊心被干擾了。

  很不舒服。

  不管這姓焦的是否乘機落井下石,事實擺在目前,我並無太多選擇,只好束手就擒,自認運氣欠佳。

  責怪旁的人、旁的事,是真不必要的。若不是那隻狗先掉進水裡頭,怎會惹人家拿起棍子來打它?

  在商言商,誰不會伺機為自己的生意撿現成的便宜?

  跳樓減價貨經常受歡迎,不論是人材或貨色,均如是。

  然,不必悲哀,任何大減價都只能持續一個時期,我要叫自己放心!

  我只能大人方方地對焦啟仁說:「薪金不是問題,我珍惜這個再戰江湖的機會。」

  這個對我來說是委屈的答案,似乎仍未能令焦啟仁釋然。

  我在心內長歎一聲,食真正艱難。

  我於是再誠懇地說:「我有信心,以我的工作表現,在不久的將來,將會令自己賺比在章氏更多的錢。」

  這我是提出了保證,不會將貨就價。

  我的工作素質起碼一如以往,只會做得更好,使他肯定自己是「冷手執個熱煎堆」。

  焦啟仁終於笑逐顏開地跟我握別。

  再走在中環的街上,有種重新為人的感覺。

  可惜的是,再做幾多世人,都只會是重複又重複人生的煩惱與苦難,不住奮鬥掙扎,決無例外。

  無論如何,重新有了工作,心裡頭安穩得多,往後的下午,都顯得踏實,惆悵的心情慢慢平伏下來,還有心情想到要通知念真一聲。

  我跟念真坐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咖啡店飲下午茶。

  「對不起,要你在搏殺時間內偷懶!」

  我看看表,才不過四時,這正正是每個寫字樓內各行政商務要員最繁忙的時刻,把念真叫出來陪我這個閒人,很有點知法犯法的歉疚。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坐在章氏運籌帷幄,調兵遣將,那種感覺原來如此踏實而美妙。

  當時,總有點埋怨,老喊疲累。原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念真澀笑,答我:「你知我知,女人搏殺,很多時是因為別無選擇。我們是老同學,應該心照不宣吧!」

  「別太自苫!」

  「你反倒轉來勸我,那我可安心了。」

  「念真,未落幕前,戲總要演下去,是不是?」

  我說的話,積極意識之中其實有蒼涼的成分。

  第42節

  一個既失戀又失業的女人,如果自我確定生無可戀,又如何?除非有勇氣自殺,否則還不是要活下去。

  我從來都不同意有勇氣自殺,倒不如有勇氣活下去的這種理論。

  我認為人真要做到慷慨赴義的壯烈地步,無論如何比忍辱偷生難。

  一時衝動,自窗口跳出去做小飛俠,是衝動的行為。未摔到地上去肝腦塗地之前,若能有一分鐘的清醒,將會選擇生活下去,即使是非常艱辛而痛苦地生活下去,總還好過死。

  因而,忍辱偷生是痛苦,但未達最困難的境界。結束生命的難度,於我是相當高,同樣,偷生人世而能忍耐創痛,拚命重新奮鬥,屢敗屢戰,永不言倦,那才真正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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