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為朋友的疑難只要坦自說出來,就可以在有商有量的情況下解決掉。
業務上頭的難題,或許可以抽絲剝繭,尋出根源,慢慢解決。
但,感情的千千之結,必是剪不斷,理還亂。
誰都無可奈何!
念真是過來人。
可是,能以她的經驗,得出個什麼法寶來呢?
答案顯而易見,絕不可能。
她的沉默,一定夾雜著感懷際遇在內。
念真強自鎮靜,訥訥地說:「對不起,楚翹。」
「你沒有必要說這句話呢。」我說。
「不,不,」念真眼有淚光:「我不該從旁慫恿你、影響你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反過來安慰她說:「不要只看今日的成果,我們把眼光放遠一點,我仍深信離開鍾致生是做對了的事,至於是否因此而得到了章德鑒,那是另外的一個環節,不可混為一談,念真。」我竭力地令她好過:「我退婚一事,連我母親都贊成,都予我支持。」
念真聽了這番話,連連點頭。
這世界也真是太難做人了。
看見朋友有困難,急切地勸她臨崖勒馬,誰又會想像到崖下是碧海?大難不死的話,竟還有什麼好怕?
我若不承擔責任,身邊肯說真話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當然需要珍惜如念真的這種朋友。
跟她分手之後,自己很有點啼笑皆非。怎麼聚會裡頭,反倒由一個傷心失望的人去安慰對方了?
所以說,誰都不可以依賴誰的慰藉與幫忙,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世上並非少了善心與熱情的人,只是一定要他們本身安樂,才可以有餘情剩力去扶助別人。
看,念真只不過一陣子歉疚迷惑,就立時間打消了自己的豪情爽直,扭轉頭來,要我找借口去撫慰她的惶恐憂疑。
算了,算了。
再有什麼不稱心、不如意、不順遂、不高興,全都默默沉澱至心底去,不要再出什麼怨言丁。
在章氏一晃眼好幾年,這已是最後的一天了。
同事們很客氣,為我設了餞別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夥兒吃一頓晚飯的,他們認為晚上時間比較寬鬆。可是,我反對。
在章氏最後的幾個星期,自問支撐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應付。若在跟同事的應酬場合,要我強顏歡笑,實在是太沉重的負擔了。
吃一頓午飯的時間,最長也只不過是一個鐘頭多一點點,哪兒還有閒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歡樂今宵的折子戲?
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後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直至八時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們逐一握別。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淚。
小時候,母親曾把一隻自來的小貓抱回家裡來,給我作伴。
小貓初到我們家時,非常非常的屏弱。
確切地形容它,是身無三兩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們母女倆悉心竭意地把它養大。
才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小貓改頭換面,煥然一新,那身光可鑒人的毛色,人見人愛。連小小的一張臉,都充滿靈活的表情,透過一對波子似的圓大眼睛,將逗人憐愛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斂。
我固然對小貓鍾愛有加,不可一日無它為伴。連母親都把它視為家裡頭不可缺少的生氣。
如是者相伴年餘,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小貓不見了。
以往每當我放學回家,小貓就立即飛奔過來,在我的腳邊轉來轉去,咪咪地亂叫——直至我抱起親親它才肯罷休。
這天,全屋靜悄悄,我嚇那麼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蹤杳然。
我急得哭起來,越哭越覺不捨,越覺難堪。
就是如此這般,我失去了一個兒時最喜愛的玩伴。
母親說,一定是小貓貪玩,有人開時,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遠,以致迷了路,不曉得回家來。
第一次嘗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繼續醒來,再也不能與心中所愛相見。
那年,我才十歲。
悲痛讓我謹記了教訓。
父母親見到我傷心,再給我買一隻新的小貓回來給我作伴時,我斷然拒絕。我說:「媽媽,我不要再有分離。」
母親愕然。
她駭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份領悟。
對,沒有生,焉有死?沒有合何來離?
一切都因有了一個開始,才出現結局。
可惜的是結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滿。
那就倒不如不開始好得多了。
我並不認為如此消極是可取,然,修養也不過至此的話,夫復何言?
這十多年來,其實一直受著小貓故事的影響,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對追尋任何人情,包括親情與愛情在內,均採取低調而可有可無的態度。
對任何事情,包括學業與事業,同樣以既來之則安之的手法處理。
如今一旦稍為積極,便碰了大大的一個釘子。
正欲成雙成對,隨即形單影隻。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把這幾年來積累下來的公事文件檔案,逐個逐個地翻。意圖在裡頭找到一些有意義的紀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親自替章氏草擬的公函、第一次親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鑒簽的合同等等。
我都複印了一份,準備帶在身邊去,留個紀念。
是真戀戀不捨。我怎麼能否認呢?
當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鑒寫給我的聘請信時,整個人像一下子被推進萬丈深潭之內,有種魂離魄蕩的感覺。
握著信紙的手,抖動著。
過了多少個年頭,多少個日子,直到如今,卻得到一場空白。
人家說春夢了無痕。我可連美麗的綺夢也未曾有過,就已要承受這番苦楚。
公平嗎?值得嗎?合理嗎?
至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信紙之上。
章德鑒的簽名,開始融化、開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應該是他的人。
以後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記他,讓他融化在我的淚水之內,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若能忘記他呢,就讓他漸漸由清晰變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別來問我,希望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二者我都不願意。
稍稍的止了淚,我霍然而起。
是離去的時候了。
第40節
我環顧辦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從前的日子多溫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鑒。二人塞在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內,角落處都是一盒盒的貨。
我們天天見著面,夜夜並肩趕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長壯大,能各有一個辦公室。不只為了規模的建樹,更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這年,如願以償,可又各據一方,不常見到對方的面。
這還不打緊,發展到今天的田地,竟還要永遠離開巢穴,我是太捨不得,太捨不得了。
步出我的辦公室,很不自覺地走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門仍緊緊地關著。
但門縫卻透出一線的光來。
他還未走嗎?
我呆住了。
腦海裡突然地浮起一個意念,好不好叩門進去,跟他說句再見?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說一聲再見,再見他一面。
一念至此,驀然心驚。
他都已快是別個女人的丈夫了,何苦還自我癡纏呢?
等一下相見,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萬一他問起我的婚訊來,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為止,公司裡的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和鍾致生的婚約已經取消。
滿堂吉慶,男婚女嫁的不是我們阮家的事。
罷,罷、罷!
要走還是快走,一腳踏出章氏,不能說是重見天日,也真要重新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疊文件,頭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靜河飛。
夜總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著計程車。
風一陣陣吹來,加上臉上濕濡,更覺著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鑒和我開夜工,直至披星戴月,才回家去。
他總是替我截了計程車,開了車門,讓我坐進去了,才揚手跟我說再見。
何必還細細回顧呢?
前面的路還長。
能不能截到車,仍是要繼續走,一直走,走到盡頭,走到人歸於塵與土。
我鑽進計程車後,立刻閉上眼,假寐。
什麼也不必再想,這些年的疲累,在此刻一湧而上。
我應該好好地休息一下。
對,先回家去,睡一大覺,如果並不能一眠不起的話,明天醒來再盤算好了。
明天,當然是要轉醒過來的,我並沒有一睡不醒的福氣。
太陽艷艷地照耀大地,人就開始勞勞碌碌,營營役役,接受生活的挑戰、失敗、苦痛、憂慮,然後自說自話,自我安慰,再等待明天,因為明天會更好。
結果呢,明天,依然故我。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捱下去,永遠有希望似。是愚蠢?抑或無可奈何?
像如今,我都不知有多少天,總是睡醒了便游遊蕩蕩,吃吃喝喝,一直等待入夜,再睡、再醒、再活下去。
有意思沒有?
答案是令人憔悴的。
然,仍要活下去是不是?仍要寄望明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