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練就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上乘修養功夫,去好好保護自己。
所沒有預料到的,只是這麼天竟遲至她宣佈收日,才驟然出現。
人生的禍福,從來擋不了。
站到江湖上幹活覓食的人,對預計中的風風雨雨,怨不得,一定要默默啞忍。
她杜晚晴是幹這一行的,要她承受這一行的風險風暴,絕無怨言,甘之為飴。
令她痛哭、令她難受、令她忍無可忍的是出手打她、推她、凌辱她、謾罵她、責怪她、鄙夷她的不是無知的旁觀者,而是受她恩惠的人。
顧世均能夠重新站在人前,他妻女能依舊身光頸靚,是誰念舊懷遠?是誰感恩圖報?
上天並沒有安排其他恩客的妻子去給杜晚晴這番折磨,是對她極大的諷刺。
除此之外,扳起指頭來細訴杜家骨肉的表現,真是太太令人心寒了。
風塵中人,尚且謹守著絕不食碗麵反碗底的江湖規矩,可是,她杜晚晴家裡的人呢?
人性涼薄至無可挽救的地步,令她傷心。人心的速變至不能容忍的程度,令她錯愕。
家中兄弟姊妹五人,原來只有那個直挺挺地躺在遙遠一方的杜現晴,未曾令她失望過。
事實上,晚晴也從沒有在現晴身上寄予過任何希望。
不曾寄予希望,才沒有引致失望,這算不算是人生極度的悲哀。
事件並不因此而告終,杜晚晴在稍稍療治了身心的創傷之後,就跑回娘家去,打算等候著杜展晴與杜一楓父子回來,好好地跟他們理論。
花艷苓與柳湘鸞聽了杜晚晴對父兄的報告,心就直往下沉。
花艷苓訥訥地說:「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來了。」
「什麼?」杜晚晴問。
「你父兄兩天沒有回家,搖電話到經紀行去,都推說不在。『柳湘鸞答,」我們以為他們忙於公事,看來,這些公事,非比尋常。「
花艷苓咬著牙說:「晚晴,我言之在先,這種人,由得他受一次苦,別再救他們了。救得了一次,救不了兩次,只會好心遭雷劈,要他們清醒,只有狠下心不再對他們縱容下去。」
歎氣道:「你是否考慮清楚了,才說這一番話?他們是你夫你子呢。」
花艷苓答:「對人性弱點完全失控的人,不能再款以仁慈,展晴如是,又晴也如是。媽媽我是覺醒了。你對於高敬康一家,也應有重整心腸的必要了。阿金要吵要鬧,你請她到別門別戶去繼續耍她的把戲好了,既是我們晚晴讓高進與高惠掉臉的話,請他們以後別再吃她的飯,省得彼此乾淨。」
柳湘鸞默不出聲。
杜晚晴自然可以估計到什麼一回事發生了。
一定是高進與高惠在現場目睹一切,影響了他在小朋友、小同學跟前的自尊,回到家來,向他們母親發了脾氣,以致於把事件鬧大,讓花艷苓激氣,讓柳湘鸞傷心。
杜晚晴走近外祖母身邊,握著她的手,說:「婆婆,原諒我,誠是一宗意外,完全始料不及。」
柳湘鸞撫弄著杜晚晴的那頭鬈發,說:「阿金告訴我,孩子們有著幾重的感情關係,她說這關連著高進與高惠的前途。」
「有這麼嚴重嗎?」杜晚晴駭異地問。
柳湘鸞沒有正面答,她只是繼續說:「高進對那姓許的小姐,情有獨鍾,猜想她是位大富豪的千金吧,那另一位姓什麼的,是剛畢業的醫生……」
「姓樂,樂明君。」杜晚晴提她。
「對,姓樂,那不是個普通姓氏,想也不是個普通人,故而深得女孩子的心。我們家高惠跟許小姐都看上了樂家少爺,實行逐鹿中原。」
「就為了我的緣故,他們都敗下陣來,是不是?」杜晚晴並不愚蠢,這麼簡單的小孩子事,很容易推斷出來。
柳湘鸞點點頭。
那頭斑白疏落的頭髮,在杜晚晴眼前搖晃,使人眼花繚亂。
一時間杜晚晴有她的極度迷惘。
她對娘家的所有人都懷疑、都失望、都打算放棄。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阿金一家竟然天真幼稚至認為高進與高惠可以輕易透過兒女私情,而一登龍門,身價十倍。
如果高進把許秀之追求到手,高惠又能嫁給樂明君,那麼下一次本城最大的婚宴就輪到阿金做主人家了?
怎麼說呢?人要幼稚起來,可以愚昧到這個無可救藥的地步。
就因為社會是富貴榮華、堂而煌之的社會,一有金光燦爛的場面展示人前,人們就妄想自己能成為其中的主角。這種虛榮高攀的心態一經氾濫,就把理智的頭腦淹沒。
別說婚姻要講緣分,就算她杜晚晴是身家清白的一個人,沒有連累表弟妹出這番丑,他們這個年紀所談的戀愛,能否結出果實,這真是完全沒有把握的未知之數。怎麼可以把成敗,兜幾個圈子而硬套到自己的頭上去呢?
高進與高惠只管抬起頭、墊高腳、伸長脖子、拚命地往上望,看見了雲端的樂礎君與榮家輝,因而妒羨交熾,以致緊張自己能否依樣畫葫蘆,攀龍附鳳去。
他們怎麼不稍稍垂下頭,往下看,有多少年輕男女不如自己,既無豐衣足食,又缺求學機緣,苦苦地在人海中載浮載沉,不知何處是岸?
要跟他們闡明這番道理,是多此一舉的。
她緩緩地站起來,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反正外祖母與母親跟自己一樣,都是無可奈何的受害人。
「大哥如果有消息,請通知我。」
晚晴疲累地走向大門,才一打開了,就跌撞了一個人進來。
「爸爸!」晚晴喊,一伸手就扶著杜一楓。
杜一楓的模樣是嚇人的,像躲在戰壕裡幾天幾夜,捱著饑、抵著渴、防著敵人侵襲、心力交瘁的一個老兵。
他一看見晚晴,如釋重負,似已獲救,立即抓著她的手臂不放,說:「你回來好了,救救展晴,姓姚的不是好東西,炒股炒蝕了,走個沒影兒。股票拿不出來交收,交易所已讓我們暫停營業,直至把債項重整償還為止。我們用的是無限公司註冊,等於要負全責,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你幫一幫汝兄吧。」
杜晚晴一直看著他父親,沒有作聲。
她在思考著一個嚴重的問題。
「晚晴,我們並不需要太多錢,只要二千萬元就成了。」
「爸爸,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二千萬元呢!」
「怎麼會沒有?單是一間醉濤小築,現今市價已值此數,你當然還有其他的資產。」
「可是,爸爸。對你,我還可以多承擔對兄長則不必作無了期的照顧了,請你通融吧!」
「都一樣,你不救展晴,等於不救我。」
「為什麼?」點,晚晴希望他父親答:因為他愛展晴,展晴是他的兒子,是他心上的一塊肉。
人類有感情上的偏袒是合理的。父親如果心目中確有親情,他放多一點在兒子身上,而老向別個兒女打主意,為展晴找尋貼補,也是杜晚晴願意接受的。她是個執著於親情、確信親情的人,即使在重重打擊之後的今日。
然,杜晚晴終於失望了。
杜一楓答:「你不答應拿錢出來救他,他一定不肯露臉,經紀行要結束是一回事,這些日子來,我在股票上頭的斬獲,都給他全數抓了去,這條數怎麼計?」
杜晚晴緩緩地回轉頭來,凝望著她的母親,母女倆眼神所表露的無奈與苦澀,如出一轍。
都不是為了親情。
在杜家人血脈之內,沒有親情這回事。
只有自己是異種。
杜晚晴沒有再回顧,她走出杜家的大門去。
醉濤小築有著前所未有的寂靜與沉默,一如它的主人。
杜晚晴在盼望著冼崇浩回來的同時,好細細地為自己的前途打算。
有生以來,杜晚晴第一次從保障自己的角度去盤算整件事。
杜晚晴的花幟快要收起來了,總有些善後的工作須要處理。
這醉濤小築應該賣出去,把那二千萬元現金交到母親手上;再下來,自己另有一筆積蓄,亦打算送給外祖母。
從今之後,她要放下那個沉重的家累包袱。
柳湘鸞要如何繼續貼補高敬康與阿金一家,她有絕對的自由,杜晚晴不會過問。
同樣,花艷苓要怎樣處理她手上的人與她口袋裡的錢,應該由她負起全責,隨她的意願行事。
這麼多年來,為一總的親人籌算,而都處處失算,只為送了他們金錢財富的同時,也自動奉上深厚的感情,就是這樣害的事了。
杜晚晴仍願意以物質照顧那一大堆親人。然,她須要愛護的、值得尊重的也不外乎是柳湘鸞與花艷苓二人而已。
速速把感情與物質的饋贈分開來辦,才是正經。
想停當之後,她搖了個電話給榮浚傑,以那老方式留下口訊,等待他有空時回電話。
榮浚傑沒有回電話,他乾脆跑到醉濤小築來。
「你有事找我?我也有事跟你商量。」榮浚傑這麼說。
「請把你的事先說吧!」杜晚晴端坐著,捧起茶杯來,微笑著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