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誰?」坐在櫃檯的一位老闆娘模樣的女士這樣問,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來光顧理髮店的。
「我是來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闆娘把眼光向店內一掃,落在站於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後說:「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來,站定了才曉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後微帶不安地說:「我並不認識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親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說,「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嗎?」
小湄眉毛向上一揚,那張三分秀美而又帶半點嬌俏的臉浮出了一個驚駭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向坐在櫃位的女士說:「馬太,我到外頭去,一會兒就回來。」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聲,只微微低下頭跟著杜晚晴走。終於二人在街尾的那間冰室落了腳。
才坐定,小湄就輕聲地問:「敬慈叫你來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掛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額外溫柔地對小湄說:「是的。他很掛念你,很想見你,探悉你的近況。」
小湄抿著嘴,一雙手不安地轉著咖啡杯,兩度打算拿起來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終於還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裡,心上有幾許不忍。
等待是殘酷的。在成果未出現之前,那過程令人焦慮。杜晚晴自承剛剛有過這種經驗,深明其中甘苦。
第10節 使彼此都有點靦腆
於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這個六神無主的小女孩,說:「你們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長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雲開見月明。」
杜晚晴說了這幾句話,就立即閉上了嘴。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老土,怎麼會說起這麼婆婆媽媽的話來。
實際上呢,晚晴從來不曾做過這種中間人的腳色,之所以毅然當此重任,並非她的性格使然,在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認不足。只不過為了母親跟羅香蓮的深厚情誼,她決定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有另外一重推動力來自她結識冼崇浩之後的輕快心情,一時間,看所有人物都覺輕爽美麗,對所有事情都覺易於處理。簡單一句話,杜晚晴已一廂情願地認為愛情必然存在於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開在每一個人的心田上,芬芳隨風飄送,無遠弗至。
不知是為了自己演繹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聯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紅著臉,沒再說話。
兩個人之間的緘默,使彼此都有點靦腆。
一個是無法再把說話講下去,另一個卻不曉得如何接腔。
終於還是晚晴再度開口:「你有去看望敬慈嗎?」
對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揚,道:「你竟不知道我有沒有去看望他嗎?」
這句話令晚晴急躁起來,怕小湄以為她是亂打亂撞,於是慌忙解釋:「是這樣的,敬慈只是托他母親轉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為他表達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著勞你的駕了。」
小湄這個答案令杜晚晴吃驚。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怎麼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獄後一直跟他保持聯繫,還用得著她杜晚晴去飾演紅娘?
然則,小湄沒有去看望敬慈,是因為不得其門而入,抑或別有內情,會不會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這最後想到的一個可能性,在電光石火之間,忽然閃進杜晚晴的腦海裡,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裡極力地想,不會的,不會的,小湄如果這麼容易就淡忘一個曾為愛護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鬧出人命來的情人,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於是,晚晴下意識地力挽狂瀾,她說:「或許因為你沒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從中帶個口訊,或傳遞消息之類。」
「杜小姐,剛才理髮店的工作也是頂多的。我抽空出來跟你喝杯咖啡,只為我願意這麼做。」
杜晚晴當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輕視。
對極了,只要願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湯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說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來報復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沒空、不方便、不得閒的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辭與藉口而已。
那就是說,小湄沒想過,或不願意跟獄中的敬慈相見。
杜晚晴回過神來,把那些來看望小湄之前所積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個精神跟對方說:「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見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親人,那麼,你是打算跟我說一些什麼話,或者,要我替你給敬慈轉達一些消息,是嗎?」
「我想聽聽敬慈為什麼叫你來找我?」
「之後,你打算作出回應。」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著頭,姿勢帶味道,聲線放得很平穩,說:「如果他不願意不了了之,那就總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兩句話,就已經表白得相當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個切實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過分敏感,猜錯了對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牽連甚廣。
杜晚晴於是冷靜而平和地問:「這也是應該的,所謂來清去白,不尚拖泥帶水,大家也求個心安。」
「那麼,就麻煩你替我轉告羅敬慈一聲,我們以前的一切已經過去,不必記掛了。」
杜晚晴點點頭,自覺喉嚨間有硬物堵住,一時間作不了聲。
她有著相當的難過,為羅敬慈,並為天下間的有情人。
因著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釋:「敬慈或會怪責我無情無義,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會明白我們的所有也無非是幾年輕春日子以及一個嫁得安穩的希望而已。羅敬慈出獄時,已近九七,在今天這個千變萬化的大時代中,誰都不敢否認有朝不保夕的變動,誰敢保證這幾年內有什麼突發之事會干擾到我們的生活與計劃?要香港人保證未來幾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況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獄的承諾?再者,他就算能出獄,仇家會不會就此了事,也是個疑問。我不打算冒這個險。」
杜晚晴辭窮。
小湄又說:「請別說敬慈是為了救我,才動手跟那起無賴生了爭執,以致釀成意外的。他要以這個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彌補他現受的創傷,未嘗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頂受恩深重的帽子,在當時的情景下,姑勿論我和敬慈有什麼特殊感情關係,在無賴刻意挑戰、撩是生非的情況下,那種悲劇是無可避免地要發生的。對此,我們可以怨天,卻不應該尤人。敬慈須要搞清楚這一點。」
杜晚晴輕輕地放下紙幣,打算告辭。
對方甚至沒有問起羅敬慈現在獄中的境況,亦沒有關懷羅香蓮的去處。那還有什麼是值得杜晚晴留下來跟小湄再商議的呢?
「小湄,多謝你跟我見面,並作了這些交代。」
「杜小姐,請告訴羅敬慈一聲,最低限度,我對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離開冰室。
小湄說得對,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誠相交,也是尊重,實在。人要欺騙人,易如反掌。人要對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難與考驗。
若從這個角度去看,小湄對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問題是羅敬慈肯不肯從這個角度去體察、接納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個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羅敬慈的美夢,其實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夢想。
她一直聯想,世間總有為愛情而肯犧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尋尋覓覓,讓她的這個假設獲得求證,可是,又一次的失敗了。
在路上走著走著,腦海裡空白一片,想不起這以後應該怎麼辦?
以後代表這分鐘以後的約會,抑或是以後向羅敬慈的交代,還是以後自己的人生觀?
直至身後響起了汽車的鳴按之聲,杜晚晴回轉頭來,才看到那張熟悉的俊朗的臉伸出車廂之外。
「對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車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從迷糊的思慮中清醒過來。
為了見著冼崇浩的緣故。
「難怪,你根本沒有見過我的汽車。本來約定了你在地鐵站出口處等,到了才發現那兒不准停車,要泊前半個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從轉角處走過來。」杜晚晴上了車子,問:「我們到哪裡去吃晚飯?」
「屬意於哪—間餐廳?」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頭說:「會不會又是地攤子?」
「不會。」冼崇浩答。
當他們坐到六星級一流大酒店的餐廳內時,冼崇浩問:「是不是大失所望?一點新鮮感都沒有,還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這其中有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