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洩憤地拭去了眼淚,說:「他答應說是,又怎麼樣?到頭來故態復萌的話,誰能有效地勸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話,怕會鬧出大事來。給老太爺知道,就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子健為了償還賭債,把他管轄的酒樓現金都拿了去了,數目若填不出來,老太爺固然可以反臉無情,他並不缺兒孫奉侍,多子健一個不為多,少他一個亦不為少。旁的兄弟姊妹,個個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來,好獨領風騷。晚晴,我的處境,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去。已經遲了,晚晴很自然地問:「二姐,還有別情?」
日晴抿著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強的樣子,並不言語。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是否幫日晴這個忙,也不在於要洞悉事件的每一個環節與其來龍去脈。
肯不肯把錢借出去,只視乎兩個問題,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對對方的感情與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確定,也就不必再強人所難,多生枝節。
於是,晚晴站起身來,囑她二姐:「你稍候。」
就回房裡取出了支票簿,寫下那個數目,再回到客廳上來,雙手將支票交給杜日晴。
日晴接過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頭望了妹子一眼,緩緩地說:「故事還有一個重要的情節,你願意聽嗎?」
「那不是交換條件,如果你覺得說出來,心上安樂,我願意聽,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這一趟,他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跟他外頭的女人分開。
杜晚晴差點驚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長長地吁一口氣:「是我選擇的人、選擇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總有雲開見月的一天。老太爺終會壽終正寢,那時候,各房都可以獨立起來,自由幹活。晚晴,我已經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廢,被旁的女人冷手執個熱煎堆。我這次能救子健的話,他的人、他的權、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縱之內。」
杜晚晴不曉得答話。
她忽然間覺得整個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戰顫。
怎麼說了?長期跟定了一個男人,嫁進豐衣足食的豪門,也不外如是。
夫妻關係一樣弄得如此劍拔弩張,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穩操勝券,確保安全,值得嗎?
杜晚晴以為只有在歡場中交易的人,才計算利害。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紙婚書在手,依然落得這種結果。
不,她杜晚晴決不會用金錢去維持一段愛情,也不容許對方這樣做。
愛情不是這樣的。
愛情應該是自動自覺為對方作出至大的犧牲,而不求回報。
她剛才誤會了。
她以為日晴深愛子健,不管他日後是否改過自新,也不顧一切地站在他身邊,輔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對的客觀環境困難,諸如游家的複雜人際關係,與主觀條件的缺憾,即遊子健的嗜賭,都可以在愛情的感染之下,終於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況並不如此。
遊子健愛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連杜日晴是否愛遊子健有甚於她的自尊與理想,也成了疑問。
她厚顏求助於人,救援丈夫,只為以此作為戰勝別個女人,確保自己既得利益與將得利益的條件。
杜晚晴是吃驚的。
她靜靜地、細心地想,如果發現自己愛的人,原來心目中另有別人,她會悄然引退,不會以任何條件手段留住他。這是對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兩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與處世態度。
一樣米的確養百樣人。
杜日晴的出現,給晚晴不大不小的衝擊,令她至為迷惘。
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愛戀過,如今,落得個什麼下場?
日晴夫婦又是驚人的一個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過盡悠悠經年後的今日,還會不會是對既能同患難,又可共富貴的恩愛夫妻,實在很難說了。
杜晚晴忽然間想起另外一對癡男怨女來,那是三姨的兒子羅敬慈與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間總會有為愛為情而摒棄世俗物質與世途艱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緊地要在生活圈子內,找出一個半個美麗的愛情個案去向自己證明什麼。譬如說,這年紀輕輕的羅敬慈因為保護小湄,不被無賴侮辱,因而生了這宗不幸的意外。在獄中,他想念她,覺得就算有牢獄之災也不要緊,只要她平安,只要她開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著同樣的刻骨相思,晝夜默禱著敬慈會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邊來,共創明月好花我倆的新天地。
世間上一定會有這麼美麗的愛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羅香蓮給兒子的信,想起了這個未完成的任務,決定立即去找小湄。
與此同時,她那纖纖玉手又不期然地觸摸到手袋暗格內略為隆起的物件。
玲瓏骰子鑲紅豆。
杜晚晴心頭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溫馨與祈望。細問自己:「冼崇浩會不會已經淡忘這雞血凍印章的故事了?」
原來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難受的。
再呆在屋子裡,總不是辦法。晚晴決定換了件比較不顯眼、不張揚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門找那小湄去。
先辦妥這宗正經事,心上或會有雙重的安穩。
才踏腳出大門,正擬上車,就見到有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著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門口張望。見了晚晴,連忙趨前,問:「我找醉濤小築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請我送花來。」
杜晚晴接過,正要隨手轉交給站在大門口的女傭,就管自上車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還真不算少了。
女傭把花接過來,並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遞給車廂內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寫著一個「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為之一振,跟女傭說:「把那束百合花給我。」
隨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囑司機開車。
信封內裝的原來是一疊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暢遊北京的一段美麗而生動的紀錄。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來覆去地欣賞,竟忘了信封內另有一張小字條。是冼崇浩給她的短柬,寫道:「白承攝影技術並未到家,我的鏡頭笨拙,無法捕捉你的神韻與風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諒的話,請給我一個電話。」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車廂內笑出聲來,並且立即抓起了汽車電話,搖到冼崇浩的辦公室去。
對方一定是先聽了秘書的報告,故而在電話裡頭,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值得原諒,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與照片都很有水準,十分多謝。」
「你不是客氣?」冼崇浩問。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麼,不用罰了,還可以領賞。我請你吃飯成不成?」
「這也算是獎?」
「為什麼不呢?你的時間寶貴,又不是閒人。」不知道冼崇浩這句說話有沒有特別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應著:「好。你可以領獎。」
「遲恐有變。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經有約?」
「不。」杜晚晴看看手錶,已經是下午近五時了,便說:「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兩小時之後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麼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區分說出來,對方沉靜了一陣子,晚晴於是會意,道:「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兒接我,我們約在一間餐廳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點奇怪,也有點擔心,那是個徙置區分,環境比較嘈吵複雜,如果你獨自去探訪,可得要小心點,況且,已經入夜了。」
杜晚晴答:「放心,謝謝你,我會得照顧自己。」
「我把車子開到那區的地鐵站出口處等你好不好,准七點。」就這樣約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著輕微但無可否認的神魂顛倒。
司機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間理髮店前一個街口就讓她下車。晚晴囑咐:「我不用車了,請把花帶回家去,囑傭人插好,擺在我睡房。」
晚晴對於這兒的街道環境並不陌生,這些年,因羅香蓮的士多店開在此區,她就曾陪著花艷苓來過幾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髮店,距離士多鋪不遠,杜晚晴並不難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門進去,理髮店內的人下意識地向來人一望,無不略略駭異,每個人的眼睛與神情都似在透露一個問號: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兒走進來?環境顯然地在相形之下,益發見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