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意味著事態的嚴重了。
晚晴對母親說:「我叫司機來接你吧!到我家談比較方便。這天沒有訪客。」
當母女倆坐到園子去,待傭人捧上了香茶之後,花艷苓一臉焦躁,說:「晚晴,設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兒子,羅敬慈出事了。」
花艷苓並沒有姊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實是杜老志時代跟她同撈同煲的另一個花國紅粉羅香蓮。只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羅香蓮是一直跟花艷苓有來往的,且是惟一還有聯絡的歡場故舊。
無他,羅香蓮於花艷苓有恩有惠。
在花艷苓初下海時,杜老志內最當時得令的紅阿姑叫沈夢,與身邊一大群小阿姑聯群結黨,很張牙舞爪,稱王稱帝。
任何一個新丁跑進杜老志來,都要對她們禮讓三分,才能相安無事。
花艷苓下海約兩個星期,已經氣勢不凡,舞客爭相傳頌,檯子是越鑽越旺,人人都爭睹新人風采。
也是合該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顧,一屁股坐到杜老志來,就叫花艷苓坐台,領班恭恭敬敬地答:「顧先生請稍候,花艷苓還有別的檯子要應酬,等下快要來跟你行見面禮了。趁這陣空檔,我給你介紹別位姑娘好不好?」
老顧揚了揚手,這個手勢,在老顧,是指罷了,別多生枝節,妄來騷擾。
然,在領班的會意內,則變成由他拿主意發落,並有囑他快去進行的味道。
誤會於是產生了。
不一會,領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帶到老顧身邊來,裝腔作勢地囑咐:「好好地招呼顧先生。」
那舞孃差不多把身子貼到老顧的胸膛上去,說:「是顧先生嗎?我叫桃樂菲,專誠陪你度過一個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顧立即答:「什麼桃樂菲?我要的是花艷苓。別好歹地給我塞個次貨,就算我一流的價錢。」
這句話當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歡場內幹活的,原本是什麼難聽的話、難看場面、難受感覺,都甘之如飴。然,一定是有什麼別的事煩心,那桃樂菲忽然敏感起來,有種士可殺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衝動,也是為了要落實自己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材料,故而決定翻臉,煞時間站起來,昂著頭,款擺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夢,立即抓住對方,嚷:「沈大姐,你真要給我做主,怎麼一個新人如此不給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姊妹上頭來。那花艷苓,竟有膽囑領班把我尋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讓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此專橫的一個罪名,硬擱到花艷苓肩上去,弄得那沈夢柳眉倒豎,滿臉嚴霜,說:「我當然得給你做主。」
無他,根本是沈夢本人都看不過花艷苓走紅的速度與氣勢而已。於是也顧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於借題發揮。
那晚打烊時,在舞孃的休息室內,好戲就上演了。跟在沈夢身邊的一班姊妹,似有預謀地把花艷苓團團圍著,由沈夢開腔,說:「花艷苓,想你是初出茅廬,不曉得我們場內的一些規矩了是不是?」
花艷苓也是年少氣盛,直筆筆地答:「什麼規矩?」
這麼一句回話,更惹沈夢不高興,說:「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檯子,不可胡亂塞個姊妹去當替身,以免客人生氣,覺得是濫竽充數。你不必仗著一下海,就濺得起一點白頭浪花,於是看不起我們一班姊妹了!」
「你說的是哪門子的事?」花艷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麼應付姓顧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雲來,我都不記得了。」
花艷苓這麼一說,沈夢更光火了,不由得就舉起手來,要賞花艷苓一個耳光。
花艷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勁力的沈夢連連跌退兩步。
第二卷
第二部分
第1節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下子,可真惹出禍來了,旁的舞孃一看情勢,其中有的高聲叫:「花艷苓動手打沈大姐!」
才說完,成群人一湧而上,撕頭髮的撕頭髮,扯旗袍的扯旗袍,似乎個個都要把花艷苓搗個稀巴爛而後快。
眼看花艷苓已被拳打腳踢,忽爾又有人高喊一聲:「停手!」
眾人回望,果真稍稍停了擾攘。
「彼此都是姊妹一場,生個小誤會,何必要大動肝火。」說這話的正是羅香蓮。
她一邊說,一邊扶起了狼狽與惶恐至極的花艷苓。
在杜老志,羅香蓮的輩分是最高的,也就是說,她下海已好一段日子了。若還不能上岸,也要在不久就鳴金收兵了。
歡場的歲月,更不饒人,也不容許喘息。
對於這種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們倒額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夥兒看著出頭調解的是羅香蓮,一時就把聲勢收住,且看沈夢如何處理?
「蓮姐,你是打算庇護起花姑娘來了?」沈夢問。
「我對一班姊妹們都愛護,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自相殘殺?出來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誰?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麼人,是不是?
「我是臨別贈言,只望你們心平氣和,和氣生財,少生是非。將來誰要照顧誰,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應適可而止。
「當然,經此一役,叫花艷苓提高警覺,知道要尊敬前輩,也是應該的。」
羅香蓮那最後的一番話,已是極賞沈夢的面子了。既然連她這最年長的一位都公開承認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還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話了。
說到底,沈夢也是老江湖了,不致於得寸進尺,三分顏色便硬要上大紅。
她是曉得要得些好處須回手的人,於是說:「蓮姐是通情達理,我們姊妹們沒有不賞你面子的。」
這就是說沈夢等肯讓一步,然則花艷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艷苓,心頭還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著嘴,不造聲。
心上老想著自己最愛的一件草綠色真絲旗袍已經撕壞了,肉刺自不在話下,還無端端被揍一身,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嚥。
羅香蓮看花艷苓沒有造聲,就說:「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為貴,從此互助互愛。」
花艷苓還有一點不情不願。
經不起羅香蓮把她一拖,拿著她的一隻手,交到沈夢的一隻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哄或開腔,羅香蓮就說:「還有兩個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這個便,讓我好好地把大家請一請,兼多謝你們今天晚上賞的面子。現今就說好了,這在場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個缺席的話,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眾娃嘩然,都圍攏到羅香蓮身邊說:「蓮姐,蓮姐,果真找到頭主出嫁了?」
羅香蓮一聽,紅光滿面,喜上眉梢。
鬧哄哄擾攘了一會,才管自作鳥獸散了。
「來,我跟你吃宵夜去.」羅香蓮對花艷苓說。
花艷苓才轉一個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兩半似。
「哎喲!」
「怎麼?剛才弄傷了?」
「怕有一點點。」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萬試萬靈的跌打藥,再叫我的老傭人給我們燒幾個小菜。」
羅香蓮回到住宅去,讓花艷苓躺在床上,拿了一隻味道相當難聞的藥酒,往她的腰背處拚命捏拿,起初花艷苓還覺著一點痛,不一會,像有股熱氣直傳入體內,便通體舒暢。
「蓮姐,多謝你!」
「粉琢玉砌的一個可人兒,應該身嬌肉貴才對,就是命生歪了一點,不然,用不著受這些苦。」
「蓮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蟲鼠蟻,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過是一條命。」
「話不是這麼說,我也以長輩的身份講你幾句。硬骨頭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別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對。沈夢她們和我們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還不偏幫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踐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況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賴以維生的女人,淒涼同出一轍。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艷苓跟羅香蓮就很走在一起,很談得來了。
羅香蓮到那年頭,已屆三十,算是歷盡滄桑了,幾難得撈到一個開著兩間士多店的老闆,也是姓羅,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順地娶她為妻。
羅香蓮也沒嫌對方其實不過是小康之家,歡天喜地地擺下幾席酒,跟姊妹們告別。
當晚幾杯下肚,不無醉意,花艷苓陪著她回家去時,禁不住問:「蓮姐,你好喜歡那個羅大富?」
羅香蓮睜著那微微泛紅的眼睛說:「妹妹,我們廣東人有句俗語說話:我不嫌你籮疏,你不嫌我米碎。」羅香蓮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將就點,正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們這種身份的女人,沒夾著個小白臉過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沒有嫁予人當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還嫌人家身家不夠豐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