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回去好了。"我說。
文治望著我,欲言又止,我發現他又再用右腳踏著左腳面。
我好想抱著他,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希望你能拿到獎。"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有說不出的失望。
"你也是。"我祝福他。
"回來再見。"他移開踏在左腳上的右腳。
"保重。"我抬頭說。
我轉身離開,沒有看著他走進地鐵站,我不捨得。整夜不停地繞圈,腿在繞圈,心在繞圈,到底還要繞多少個圈?
楊弘念陪我一起去巴黎。他在巴黎時裝界有很多朋友。有他在身邊,我放心得多。
坊間有很多關於楊弘念的傳聞,譬如說他脾氣很怪,有很多女朋友。他的名字曾經跟多位當紅的模特兒走在一起。
他每星期來跟我們上兩課。以他的名氣,他根本不需要在學院裡教學生,我覺得他真的是喜歡時裝。
"你是不是在電視台報告天氣?"在機艙裡,楊弘念問我。
"你有看到嗎?" "那份工作不適合你。" "為什麼?"
"你將來是時裝設計師,去當天氣報告女郎,很不優雅。"我有點生氣,跟他說:"我只知道我需要生活,時裝設計師也不能不吃人間煙火。我沒錢。"
"沒有一個時裝設計師成名前是當過天氣報告女郎的。"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不一定會成名。"
"不成名,為什麼要當時裝設計師?在這一行,不成名就是失敗。你不要告訴我你這一次去巴黎,並不想贏。"空中小姐在這個時候送晚餐給乘客,楊弘念施施然從他的手提袋裡拿出一隻香噴噴的燒鵝來。
"我每次都會帶一隻燒鵝上機。"他得意洋洋地說。
"你要吃嗎?"他問我。
"不要,你自己吃吧。"我賭氣地說。
"太好了,我不習慣與人分享。"他津津有味地吃他的燒鵝,我啃著那塊像紙皮一樣的牛排。
"你成名前是幹什麼的?"我問他。
"你為什麼想知道?"他反問我。
"我想你成名前一定做著一些很優雅的工作。"我諷刺他。
"我是念建築的,在建築師樓工作。" "建築?一個建築師跑去當時裝設計師?" "時裝也是一種建築,唯一不同的是時裝是會走動的建築物。"
"我只是個做衣服的人,我是裁縫的女兒。" "怪不得你的基本功那麼好。"沒想到他居然稱讚我。
"可是,你的境界還不夠。"他吃過燒鵝,仔細地把骨頭包起來。
"怎樣可以提升自己的境界?" "你想知道嗎?"我點頭。
他笑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睡覺。
真給他氣死。
雖說是設計界的新秀比賽,但是對手們的設計都十分出色。在那個地方,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結果,很合理地,我輸了,什麼名次也拿不到。雖然口裡不承認想贏,但是我是想贏的。
跟楊弘念一起回到酒店,我跟他說:"對不起,我輸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輸。"他冷冷地說,然後撇下我一個人在大堂。
我衝上自己的房間,忍著眼淚,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給楊弘念看扁。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我拿起話筒:"誰?" "是周蜻蜓嗎?" "我是。你是誰?" "我是徐文治—— " "是你?"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特輯拿了金獎。" "恭喜你。" "你呢?你怎麼樣?" "我輸了。"我拿著話筒哽咽。
"不要這樣,你不是說,能到巴黎參賽已經很不錯嗎?"他在電話那邊廂安慰我。他愈安慰,我愈傷心。
"聽我說,你並沒有失去些什麼,你得的比失的多。"他說。
"謝謝你。" "行嗎?" "我沒事的。" "那我掛線了。" "嗯。"我抹乾眼淚。
"再見。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謝謝你。"雖然輸了,能夠聽到文治的安慰,卻好像是贏了。
第二天晚上,我退了房間,準備坐夜車到倫敦。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跟楊弘念說一聲,雖然他那樣可惡,但他畢竟和我一道來的,我一聲不響地離開,好像說不過去。
我走上楊弘念的房間,敲他的門,他睡眼惺忪出來開門。
"什麼事?"他冷冷地問我。
"通知你一聲,我要走了。"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吵醒我?" "對不起。"我難堪地離開走廊。
他砰然把門關上。
我愈想愈不甘心,掉頭走回去,再敲他的門。
他打開門,見到又是我,有點愕然。
"就是因為我輸了,所以你用這種態度對我?"我問他。
"我討厭失敗,連帶失敗的人我也討厭。" "我會贏給你看的。"我悻悻然說完,掉頭就走,聽到他砰然把門關上的聲音。
我憋著一肚了氣,正要離開酒店的時候,大堂的接線生叫住我:"周小姐,有電話找你,你還要不要聽?"我飛奔上去接電話,是文治。
"你好了點沒有?"他問我。
沒想到是他,我還以為是楊弘念良心發現,打電話到大堂跟我道歉,我真是天真。
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淚水。
"我現在就要坐夜車去倫敦。"我說。
"路上小心。"他笑說。
"你可以等我回來嗎?回來之後,我有話要跟你說。"回去之後,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
"嗯。"他應了一聲,彷彿已猜到我要說什麼。
"我要走了。"我說。
"再見。" "謝謝。"在從巴黎開往倫敦的夜車上,都是些孤單的旅客,可是我不再孤單。
在倫敦,我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一個小小的銀色的相架,相架可以放三張大小跟郵票一樣的照片。相架的左上角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小仙女,她是英國一套膾炙人口的卡通片裡的主角花仙子。相架上,刻著兩句詩,如果譯成中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五天之後,回到香港的家裡,我正想打電話給文治,良湄的電話卻首先打來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找了你很多次。" "剛剛才到,什麼事?" "徐文治進了醫院。" "為什麼?"我嚇了一跳。
"他前天採訪新聞時,從高台掉下來,跌傷了頭。" "他現在怎麼樣?"
"他昏迷了一整天,昨天才醒來,醫生替他做了計算機掃瞄,幸虧腦部沒有受傷。"我鬆了一口氣,問良湄:"他住在哪一家醫院?"我拿著準備送給他的相架,匆匆趕去醫院。只是,我從沒想過,走進病房時,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床沿,正餵他吃稀粥。
那一剎,我不知道應該立刻離開還是留下來,但是他身邊的女人剛好回頭看到了我。
"你找誰?"女人站起來問我。
頭部包紮著的文治,看到了我,很愕然。
我結結巴巴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讓我來介紹—— "文治撐著虛弱的身體說,"這是我的同事周蜻蜓,這是曹雪莉。" "你也是報告新聞的嗎?"曹雪莉問我。
"我報告天氣。"我說。
"哦。"她上下打量我,彷彿要從中找出我和文治的關係。
"請坐。"文治結結巴巴的跟我說。
"不了,我還有事要辦。"我把原本想送給他的相架放在身後,"良湄說你進了醫院,所以我來看看,你沒什麼吧?"
"沒什麼了,謝謝你關心。"曹雪莉代替他回答。
"那就好了,我有事,我先走。"我裝著真的有事要去辦的樣子。
"再見。"曹雪莉說。
文治只是巴巴的望著我。
"謝謝。"我匆匆走出病房。
出去的時候,方維志剛好進來。
"蜻蜓—— "他叫了我一聲。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廊。
本來打算要跟文治說的話,已經太遲了,也許,我應該慶幸還沒有開口。
我在醫院外面等車,方維志從醫院出來。
"哥哥。"我叫了他一聲,我習慣跟良湄一樣,叫他哥哥。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我。
"今天下午。" "在巴黎的比賽怎麼樣?" "我輸了。"
"哦,還有很多機會啊。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東西?"我指著我手上那個用禮物盒裝著的相架。
"沒用的。"我把相架塞進皮包裡。
"文治的女朋友一直住在舊金山。" "是嗎?"我裝著一點也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