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涼冷,他得想個法子讓蘇笙活下來。
蘇笙心灰意冷。「我看見家偉了,剛剛他站在床邊,他來看我……」她沉靦在哀傷裡,沒感覺到正在幫她擦拭雙足的雙手多麼溫柔。
揩淨她的腳,荊永旭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
「妳看見他了?」荊永旭問:「他看起來好嗎?」
「他跟我說話。」
「他說什麼?」
蘇笙梗住了——家偉說不要讓他擔心……他竟敢這麼說,他令她多傷心哪!
荊永旭低聲道:「蘇笙,他希望妳好。他擔心妳,所以來看妳。」他還說:「妳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蘇笙覺得好累,以前的累是為了賺錢養家,現在,卻是心裡的累。有什麼意思呢?
「撐過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撐不過去。」
「相信我——」他將她推開一點,正視她的眼睛。「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他的口氣像在跟著孩子說話,卻感覺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當孩子呢,好像她的難過微不足道。蘇笙揚眉,冷冷地笑。「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她不悅地重複他的話,陰沉道:「你這麼說,是因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荊永旭看她目光一凜。
她惡毒道:「為什麼荊錦威只是失去一條腿?為什麼是他活下來?」蘇笙知道自己無理,卻控制不住,太悲傷了,她必須找個人出氣,他就在眼前哪!
她遷怒道:「荊錦威要是小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點,我弟就不會死了。是荊錦威害的,對,他害的!」
他冷靜地看著她,看她野蠻地指控著。「那天晚上他不該來,我不該讓他教家偉開車……」她也責備自己。「我不該讓他們認識,我不該認識你們,我不該去曼谷,我為什麼要認識你?當初當初……」她喘著氣,吼:「當初你為什麼要幫我撿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後悔認識你!」
荊永旭黯了眸色,他靜靜挨罵,承受著蘇笙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沒道理,他也不回話,也不爭辯。但是心裡疼了起來,他不為自己難受,他心疼她。
他望著蘇笙慘白的臉色,那張發亮的臉容而今慘淡著,她瘦得雙頰凹進去,眼睛布著血絲,嘴唇乾裂。
在不久前,這女孩明亮開朗地走進他的生命,為他封閉的心房,開一扇窗。那時她活蹦亂跳,跳亂了他的心跳。她講話手舞足蹈,搗亂他平靜的生活。她跟他說傻兮兮的話,她教他領悟到愛,教他學會付出關懷。
荊永旭表情嚴肅,他的眼睛熱了,多諷刺,當他開始練習去愛,她竟開始懂得了恨。
見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語,蘇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傷害他?他有錯嗎?不,她心裡清楚——他是無辜的。
她自責著,悲傷道:「你看,我現在講話多惡毒?你別理我了。」她渴望縮到黑暗裡,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將她拉出來,逼她面對現實。他自討苦吃,他何必?
蘇笙垂下肩膀,表情無肋,她穿著醫院的綠色袍子,四肢蒼白贏弱。
荊永旭打量著她,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個迷惘的孩子。他剛才阻止她自殺,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尋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時看住她7
這一想,荊永旭遍體生寒。他啞聲道:「妳說吧,妳儘管把憤怒都發洩在我身上,沒關係。」只要能讓她好過點。
蘇笙一震,荊永旭冷靜的態度瞬間令她的胃像在燃燒。她不覺得感動,反而更氣了。「你以為我不敢說嗎?你在這幹麼?剛剛我說的你沒聽見?我後悔認識你,你走!」她的頭垂得更低,嘴唇倔強地抿成一直線。她聽荊永旭低聲說話,他的溫柔令她煩躁起來,好像她是幼稚的、鬧情緒的。
「我很擔心妳,妳知道嗎?妳現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為命的親弟弟哪!蘇笙一陣頭暈,氣得發抖。
她猛地抬頭,用一種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罵:「沒錯,我快瘋了!你懂什麼是絕望?你敢叫我撐過去,看到你這麼冷靜,我更痛苦了!」
荊永旭低下頭,想了想,冷靜道:「好,妳痛苦,妳想死,我不阻止妳了。」
「那你走啊!」她叫。
「我會走。」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可是他沒起身的意思。
「走啊!」蘇笙推他。
他看著蘇笙,表情莫測高深,緩緩道:「既然妳選擇放棄生命,那麼,答應我一件事。」他說:「給我兩個月,既然要死,晚兩個月有什麼差別?屆時如果妳還想死,我不會攔妳。妳想糟蹋自己,我也不會干涉,只要給我兩個月。」
「幹麼?」
「跟我去曼谷,讓我陪妳。」
蘇笙怔住,瞇起眼睛。「你以為有你陪我,我就會改變主意?」
「是。」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盈滿哀傷的雙眼,猝地燃起兩把怒火。她重重道:「荊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他憑什麼?他以為有了他,她就能忘記家偉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歡他,她曾迷戀他,因為這樣他驕傲了?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他太小覷他們姊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幾乎在污辱她跟家偉的親情。
蘇笙握緊雙手,顫聲道:「你以為我很喜歡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為你在我心裡好重要,是不是?」她無情地諷刺他:「荊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時我生活無聊,我想戀愛,你剛好出現,我沒那麼認真!」
他還是鎮定地看著她,彷彿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會受傷。
於是她更激動了。「我不喜歡你,知道嗎?你現在在我面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覺得煩!你讓我煩死了!」
有一剎,他想轉身就走。他何苦來哉,在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領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麼可以讓她這樣踐踏?
可是,荊永旭看著蘇笙,看見她這樣憤怒、這樣悲慘,他就沒法子移動腳步了。他就忘了憤怒,取而代之是不捨和心疼。結果,他聽見自己,不爭氣地說:「就算煩,還是請妳讓我陪妳。」
「真是自作多情。」蘇笙凜著臉,卻淚盈於睫。
他看著她,沉聲說:「就當我是自作多情。」瞬間,他的眼睛矇矓了。
蘇笙別過臉去,她的眼睛起霧了,鼻尖泛紅,心酸。
然後有一陣沉默,他們不說話。萬籟俱寂,他們各自聽見自己的心跳。
荊永旭靜靜地凝視著蘇笙,看著她倔強的側影。
他聽說,愛總有犧牲,愛總要丟失一些自尊。愛有殘酷的一面,愛總讓人受折磨。荊永旭篤信這道理,直到遇見她,他開始相信愛沒有痛苦,愛是可以雲淡風輕。
然而是他誤會了,誤會她開朗活潑,樂觀善良,以為跟她戀愛,他就能避掉愛裡痛苦的部分。
荊永旭以為蘇笙是他的救贖,唯有蘇笙會讓他想跨到愛那一邊,讓他相信,愛會幸福,愛可以沒包袱。他們的感情,只有甜蜜,沒爭執和屈辱,沒傷害和痛苦。
是,他誤會了。這剎,他領悟了。
原來,真愛上一個人,是沒可能雲淡風輕,不可能沒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著受困。當她在憤怒裡掙扎,口出惡言,你也甘願挨罵,體諒她包容她。當她因苦難而盲目地攻擊身旁的人,深愛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線承受攻擊的無辜者。
荊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談戀愛,永不能夠。能理性,一直擁著自尊,是因為愛得不夠。
他現在走不開,讓她罵,是因為他愛了。
倘若是以前,他會選擇掉頭就走。因為他最怕愛情裡兩人受傷,兩人互相攻擊,惡言相向。
這次,他不但沒後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這一步,便踏進她心裡了。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這是以往的荊永旭不會做的,愛命令他做了。愛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躍過黑暗的河流,躍到愛的那一邊。他在蘇笙惡毒的言語裡,竟感到放心,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憤怒了,憤怒總比自憐好,憤怒令她不再死氣沉沉。
「我認為只要我陪著妳,頂多兩個月,妳會改變主意,妳會選擇要活下去。」他故意激她。
她回頭瞪他。「你太可笑了,這世上沒有誰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麼東西?」
「妳說妳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兩個月後,妳的想法會不一樣。」
蘇笙的臉色更難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輕視她的悲傷。
「就兩個月。」憑著一股氣,她答應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