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妳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妳做什麼?」
蘇笙躺下,面對陽台,捲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裡,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第八章
蘇笙的聲音梗在喉間,看著弟弟溫柔地對她笑。
蘇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樣,戴著眼鏡,穿格子襯衫,休閒長褲,臉容完整,身上無傷……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蘇家偉低聲喊:「姊。」
蘇笙心碎,她最心愛的弟弟哪!
四周好靜,蘇笙覺得時間凍結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膚起了涼意,瞥向几上的鬧鐘,時間凌晨三點。她的視線又回到家偉臉上,她似有領悟。
「帶我走。」她發不出聲,只好在心裡喊。她想起身抱他,身體動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嚨,同時定住她的身體。
蘇家偉像聽見了她的懇求,過來,摸摸她的頭。
「姊,不要讓我擔心。」他歎息道。
帶我走!蘇笙牙一咬,拚全力起來,霎時她醒來了。
她在病房,燈亮著,有人伏在床邊,是荊永旭,他睡著了。她張望著,目光焦急地搜尋著,家偉消失了。
蘇笙垂下雙肩,臉色蒼白,表情異常無助。她聽著秒針在走,聽醫院外汽車呼嘯而過,病房外,護士們低聲交談。她呆了會兒,坐起,低頭望,右臂插著針管,吊著點滴。
荊永旭聽見聲響醒來了。看見蘇笙癱在枕前,動也不動,面色蒼白,睜大著眼,眼色彷徨。
「蘇笙?」他輕聲喚,她沒響應,也不看他,她還想著方纔的事,那是夢嗎?還是弟弟真的來了?
蘇笙聽見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來,他死了……蘇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車禍,他渾身是血,他急救無效,醫生護士亂成一團,在那一陣混亂中,醫生宣告不治。
她簽收死亡證明,跟護士們幫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間。
他死了,死了啊!蘇笙覺得全身血液凍住了。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樣,荊永旭感慨,心酸。「妳什麼都沒吃,血壓太低才會昏倒,不過已經幫妳打了營養針。」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僵著,沒聽見。
「蘇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濕涼,她在冒冷汗,他更擔心了。「蘇笙?」
蘇笙轉過臉來,看著他,然後她用一種乾枯的聲音說:「我要喝水。」
荊永旭打開熱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他到飲水間裝水,盛水時因為分心燙到手。他很快裝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從頭滴溜溜地往下竄,他衝過去,按下紅色呼叫鈕。
蘇笙不在病床!她不見了!
蘇笙乘電梯,儀表板的樓層鍵一格一格亮著,電梯一直上升。蘇笙專注地盯著樓層鍵,她又聽見了,心在怦怦地響。聽見電梯移動時沉痛的聲響,像只獸悲哀地低喘。
她心裡啊,好像也有只獸在暴走,就快衝出胸口。她覺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緊握雙手,身體顫抖。她咬牙,聽見牙齒喀喀響,她在發抖。
黃燈閃著,電梯持續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來越響,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聲,怦怦、怦怦。
她心裡一片黑暗。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笙走出去,到頂樓,推開安全門。強風撲進來。她走出去,赤著腳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邊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釋放白晝吸收的熱氣,熱著雙足,強風撲著身體,呼呼地痛著皮膚。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白風清,天上有星。遠處霓虹閃著,半空中寂寞的電線,橫在大樓間。
蘇笙走到女兒牆前,雙手按住矮牆,踮足往下看,汽車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著,等著迎接她。
蘇笙聽見心裡有個叛逆的聲音慫恿著,替她發出不平之鳴!
蘇笙,妳太苦了,妳有權利唾棄這世界,妳有資格失去生存的耐性。妳經歷父母喪亡的痛,但妳堅強地熬過來。妳抵抗壓力,教弟弟長大成人。妳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裡了。
但妳瞧,命運大神比妳更了不起,祂輕易斬去妳的寄托,教妳的努力失去意義。妳堅持什麼?妳好累了是不是?為什麼妳必須活著,為什麼總是妳收拾傷痛?妳可以終結這痛苦,妳可以不受命運捉弄。
那叛逆的聲音,像魔鬼,低低說著,煽動蘇笙。
它每句都說進蘇笙心坎裡,多中聽哪,只有這叛逆的聲音瞭解她、懂得她。
蘇笙跨過矮牆,一陣暈眩,她靠牆低喘,雙手往後挽著牆,她搖搖欲墜。
她抬頭望月——
今晚,它皎白如玉,燦著夜空。
今晚,當她絕望,它依然燦亮。
她記得曾是這月兒,當時她望著,當時多快樂。
曾也是這些星子,對她眨著眼,當時她多感動,讚歎它們的美麗。
今晚地覺得它們美得好殘酷。
她這樣心碎,它們光輝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們卻平靜地燦亮著。
有什麼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難的考驗。有什麼意義呢?每次熬過痛苦,甜美卻都只是一瞬。人與人熟識,發生感情,又驟然分別,沒得選擇,有什麼意思呢?
蘇笙低頭,顫抖著,伸出右腳,踏在半空,強風撲來,她閉眼,鬆開手。強風驟停,驀地聽見一句——
「姊,不要讓我擔心。」
家偉?
她睜眼,對虛空咆哮:「家偉?!家偉?!」不要留下姊姊一個人哪!
蘇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蘇笙掛在樓外,她仰頭,看見荊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時聲音全回來了,如潮湧來。救護車的聲音,護士驚惶的呼聲,一張張驚恐的臉,荊永旭的雙眸。
因為急著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婉蜒著。
荊永旭凜著臉,將她往上拉。他身後,護士們抓穩他的身子。
「放手!放開我!」蘇笙奮力掙扎。
他不放,使勁將她拉上去,蘇笙撐起自己,咬他。他仍堅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嘗到鹹味。
他不放手,蘇笙開始大叫:「放開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開我∼∼」她發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掙扎,那大大手掌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拖上來。
一回到地面,他抱緊她。
護士給蘇笙注射鎮定劑,蘇笙尖叫。那絕望的叫聲,撕裂他的心。他緊抱蘇笙,說不出話。他被嚇壞了,他緊箍著懷裡掙扎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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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笙坐在床邊,雙足掛在床沿,呆望著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渙散。鎮定劑發揮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媽死後,我只剩下弟弟了……為什麼連他都要離開我?」
荊永旭蹲在床邊,地上擱著水盆,他弄濕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腳掌,幫她擦拭乾淨。
他靜靜聽著蘇笙說話,越聽越害怕。
蘇笙說:「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荊永旭神色鎮定,而其實心亂如麻。他靜靜揩著她的腳,左掌裡,那腳兒白晰嬌小,如斯纖弱,剛剛這腳兒竟往高樓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