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瞬間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幾縷白煙從兩輛變形的車體冒出來,在山嵐間,白煙往空中飄升著。
☆☆☆☆☆☆☆☆☆☆ ☆☆☆☆☆☆☆☆☆☆
一個小時後,新聞以跑馬燈的方式打著——劭康企業,荊劭愛子/荊錦威在凌晨一時三十分於菁山路發生車禍……
孔文敏接到通知,嚇得六神無主,腦袋一片空白。
她趕到醫院,突破媒體的包圍,在手術房外和荊錦威的家人討論病情。荊錦威保住一命,但須截去右腳。
傭人攙扶著荊夫人,她眼神渙散,喃喃地嚷著荊錦威。荊家的親戚悲慼地說著——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幹麼?」
「同車的蘇家偉是誰?」
「唉,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蘇家偉?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護士詢問,得知死者蘇家偉是蘇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電梯到地下三樓的太平間。在太平間外的臨時佛堂,她看見蘇笙。這裡沒有鬧嚷的媒體,沒哭泣的親戚,只有蘇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樓梯旁,看著蘇笙靜靜站在佛堂前。蘇笙頭髮紊亂,穿著單薄的睡衣,她靜靜站著,面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陣寒意,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離開,卻甩不掉蘇笙那張灰敗的臉。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錦威一定是因為跟她爭執心情大壞,才開車不專心,才會出事!蘇家偉也因為這樣賠上性命!她害了錦威失去一條腿,她害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顫抖地拿出手機,打給荊永旭。
荊永旭在夢中驚醒,接電話,孔文敏哭嚷:「錦威出車禍……」
「現在怎樣?」
「他沒事,可是失去一條腿。」
這已夠令他震驚,但接下來的話,更教他心驚。
孔文敏說:「他載著蘇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荊永旭趕去處理公事,聯繫曼谷的工作夥伴,辦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準備回台灣。
出門時,快遞送來蘇笙寄的禮物,他簽收了。趕到機場,辦完登機手續,在登機門外,他打開禮物——
是月餅。
蘇笙在卡片上寫著——
八月十五,你趕得及回來嗎?一個人過中秋節好可憐的,我跟廚師做了兩個月餅。你冷凍起來,到時候賞月就可以吃了。
看著盒裡兩個大大圓圓的月餅,荊永旭一陣心酸。
蘇笙做月餅時,一定是掛念著他在曼谷,一個人過中秋節會有多孤單、多寂寞,她怎麼知道幾天後,最孤單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荊水旭撇下即將上軌道的事業,趕回台灣見她。可是等見到她時,他要說什麼?他卻沒有主意。他心亂如麻的登上飛機,飛往台北。
☆☆☆☆☆☆☆☆☆☆ ☆☆☆☆☆☆☆☆☆☆
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裡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著她,燙著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佈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乾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的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的甩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臟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只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唯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濛,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作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裡醒來,這夢裡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墮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裡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 ☆☆☆☆☆☆☆☆☆☆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髮糾結著,面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著陽台。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