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喪事後,蘇笙決定跟荊永旭前往曼谷。
出國前的這段日子,荊永旭都睡在她家裡的沙發。就算去公司處理離職的事務,總是很快將事情辦完就回來。他辭掉工作,劭康沒人留他。荊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權,但實際上,真正有裁決能力的是荊夫人。荊夫人正為著荊錦威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無力理解荊永旭為何離開公司。
荊永旭怕蘇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門,都在整理弟弟的遺物。同住一個屋簷,他們的對話卻少得可憐。她把荊永旭當空氣,有時他叫她吃飯,他故意找話題引她說話,她會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搖頭點頭。
她不哭、不發脾氣。泰半時候,她坐在蘇家偉的房間發呆,要不在沙發上發呆。有時實在發呆得太久,她就會睡著。
荊永旭在各種地方找到她,有時是在陽台,她蜷在一角睡著了。有時在沙發上,有時在客廳,有時在後院洗衣機旁,有次甚至在衣櫥裡。
他不懂她怎麼這麼會睡?於是他抽空去醫院問醫生。
醫生說:「這是憂鬱症,有時患者用睡眠逃避現實,你要帶她看醫生。」
不,他不可能帶蘇笙看醫生,他知道她不會接受。
荊永旭只能重複地在各種地方各種時間找到睡著的蘇笙,然後不管她在哪裡睡著,她總會在床上醒來。他會抱她回房,幫她墊好枕頭。
今晚,蘇笙收拾書房,這裡曾是弟弟唸書的地方,書櫃上擺著各種戲劇理論的書籍,還有蘇家偉拍攝的V8影片、他的計算機、吉他、房裡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蘇笙將它們一件件裝入紙箱,怕不在的時候會沾上灰塵。
她把他愛聽的CD放進去,又起身,取出櫃裡的書籍,忽地一本書砸在地上,她彎身撿拾,不經心地一瞥卻震住了,書籍攤開的那一頁,有弟弟批注的字跡,一行行字,扎痛眼睛——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永遠不會再想起?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遺忘昔日美好時光?
蘇笙軟坐在地,將書籍抱在懷裡,終於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荊永旭在客廳聽見哭聲,走過來,倚在門邊,他看著房間裡蘇笙縮著身體痛哭,他覺得那些淚,全流進他心裡。
她終於崩潰,放縱自己痛哭。他退開,悄悄地掩上門,轉身,靠著門,疲憊地吁口氣。
他想,他一定要讓她快樂起來,要讓笑容再回到她臉上。
他握拳,壓抑想衝進去抱住她的衝動,卻怕驚嚇她,她是該好好哭一場。於是他凜著臉,絞著心,聽著身後一陣陣痛苦的啜泣。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哭聲越來越弱,漸漸停止,裡面安靜了。他又等了會兒,等不到她出來,他擔心了。打開門,看見蘇笙卷在地,抱著本書,睡著了。
荊永旭走進去,望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臉上淚痕斑斑,瘦得剩皮包骨,看起來那麼小,永旭蹲下來,取走詩集,放一旁,輕輕抱起她,她是那麼輕,他好心疼。
荊永旭抱她回房,將她放在床上,然後坐在床邊,望著那張蒼白的臉。他握住蘇笙冰涼的手,低頭,在她額間輕輕印下一個吻。
荊永旭眼眶發燙,心變得柔軟敏感。他已經被愛情征服了,悄悄地,他退出房間,打電話給荊錦威。
「有你陪著她……我……我比較安心了。」荊錦威坐在床邊,跟荊永旭講電話。他已經出院。孔文敏接他到家裡住,親自照顧他。
這時,孔文敏端著一盤水果進來。「和誰說話?」
荊錦威按著手機,對她說:「是我哥。」
「我也要跟他說。」孔文敏接過手機。「永旭,你那邊怎麼樣?」
她聲音哽咽,眼淚湧上來,悄聲地和荊永旭談話。發生太多事了,不久前,她還迷戀著這個男人,無法自拔,以至於造成太多遺憾的事。
荊錦威看了看孔文敏,然後他拿枴杖拄起身子,黯然地退出房間。孔文敏卻拉住他,他聽文敏高聲地對荊永旭說——
「你不用擔心,劭康有我跟錦威,你好好照顧蘇笙,以前,我太不成熟,請原諒我。」孔文敏看向荊錦威,對著手機說:「我打算年底跟錦威結婚……是、謝謝,保重。」
荊錦威呆望著文敏,不敢相信聽見的。
孔文敏關了手機,攙住荊錦威。
「我燒了四菜一湯,有你愛吃的菠蘿蝦球、宮保雞丁……」她扶著荊錦威出去,但他站著不動,詫異地望著她。
「妳剛剛跟我哥說什麼?」結婚?她要跟他結婚?
「你沒聽見啊?你不肯嗎?」
荊錦威不敢高興,他凜著臉。「文敏,我現在這個樣子,妳……」
「你怪我嗎?」孔文敏臉一沉。「你怪我害你少一條腿?」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低頭,自卑地說:「妳不用因為同情我,就……」
「荊錦威!」孔文敏大聲喝他。「你變這樣,是我害的!」
所以她想嫁他?她想贖罪?荊錦威苦笑,頹喪地坐下。「妳不用這樣,與妳無關,是我自己開車不小心……」
「你駕車的技術一向很好,那晚我們爭執,記得嗎?是因為我,你才會出事,還間接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不是這樣,那時我跟家偉聊得太高興了,沒注意來車,我開太快,我仗著技術好,太粗心了……」
孔文敏也坐下,她輕輕說:「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
「是,是這樣。」荊錦威低著頭,紅了眼睛,啞聲道:「這段時間妳照顧我,幫著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明天妳送我到醫院復檢,然後我要回家了,我不習慣住在妳家……」文敏不是愛他,她只是因為內疚、同情。被深愛的女人同情,對男人來說,很傷。
錦威心裡矛盾著,當然,這時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文敏的關懷了,他對家偉的事耿耿於懷,他還在適應缺了一條腿的生活,有文敏照顧當然很好,但他怕自己會越來越依賴,而這不是愛,這是她的同情。他怎麼可能在這種同情的目光下生活?
「好吧!」孔文敏起身道:「既然這樣,明天我載你回去,那邊有傭人照顧你,你媽還打算聘專業的醫護人員幫你復健,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荊錦威僵硬地點點頭。
晚飯後,孔文敏忙著收拾行李。
荊錦威坐在沙發看電視,不發一語。兩人間的氣氛怪怪的,當晚荊錦威失眠,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他的傷口痛,心也痛,他不敢見蘇笙,他太慚愧了。只要一想起蘇家偉,他就忍不住要躲起來痛哭。
荊錦威歎息,他聽見房外文敏的腳步聲。她不知道在忙什麼,兩點了還不去睡。
荊錦威難過地想,他跟文敏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如果利用她的內疚來綁住她,那麼他未免太卑鄙了。
又自嘲地想,沒想到他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她,結果現在他這麼狼狽。荊錦威啊荊錦威,你夠慘了。
但是又能怪誰呢?那時他如果冷靜些、理性些,也不會因為跟文敏爭執,就影響了心情,出這麼大的紕漏。
荊永旭老是勸他,不要感情用事,他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孔文敏先將行李搬下去扔在車上,再上樓扶荊錦威去醫院。走前,荊錦威看她將家裡的落地窗鎖上,把每扇窗戶都上了鎖,又去檢查瓦斯開關。
荊錦威說:「用不著把窗戶都關了,我媽他們也會來,我會跟他們回家,妳送我到醫院就可以回來了。」他看孔文敏背了筆記計算機,覺得疑惑。「幹麼帶計算機?」今天假日,不用去公司。
孔文敏過來,挽著他說:「你說這裡住不慣,我只好跟你回去住。」
荊錦威驚訝地看著她。
「以後我們就一起上下班。」她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知道你出事,我嚇壞了。趕去醫院的路上,我發了重誓,只要你活下來,我要一輩子跟著你。」她看著荊錦威,溫柔地笑著。「我如果違背誓言,恐怕會被老天爺懲罰。」
「文敏,我說過妳不用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摸了摸他的臉。「那時我以為你會死,我好恐懼好後悔,後悔沒有珍惜你,後悔自己倔強又愛面子,其實……怎麼說呢……」她撩撩頭髮,吐吐舌頭,臉上表情有點尷尬,又有點害羞地。「我是喜歡你的,我是不能沒有你的,我是……不,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