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亮著暗淡的燈光,凡姝恍館覺得,一個黑影從遠處迅速掠過,還沒容她看第二眼,華嬸已退後一步,把凡姝關在了門外。
回到自己房裡,凡姝沉思著問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來嗎?」
小翠想了想說:「我也不清楚。平時只要小姐去學校,華嬸就要我去後面廚房幫忙,她規矩很嚴,不是地來叫,我就不能來前面樓裡。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還想發幾句牢騷,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樓去劇場。
花艷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寶機前半部雍容華貴,後半部哀怨淒楚,都表演得恰到好處,那唱腔的幽咽委婉,迴環曲折,更是無與倫比。
場子裡不時爆發出陣陣叫好聲,那些易動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噓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樣專注,那樣動情,彷彿完全融進了花艷秋和其他演員所創造的藝術境界,連盈盈的淚水湧滿眼眶,都顧不得用手絹去擦一擦。
戲散了,多次謝幕的花艷秋進入了。凡姝還沉浸在戲裡,此自有些發呆。
天求說:「我領你們去後台見見花老闆。」
「你認識他?」天姿不無驚訝地問。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天求一勝得意之色,「今晚這戲票就是他送的。」
顯然因為花艷秋預先關照過了,經理一聽說是姓沈的,就很客氣地請他們在化妝間外稍候,說花老闆正在卸裝,一會兒就出來。
果然,花艷秋很快就出來了。凡姝和天姿這才看清,這位紅得發紫的旦角,原來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襲質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長衫,脖子上圍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絲巾。臉上的皮膚雖因長期粉墨生涯而變粗,但出來之前,顯然用高級潤膚霜之類仔細化妝過,所以看上去還是十分細嫩白皙,兩道精心描畫過的劍眉直插鬢角,一雙烏黑的眼珠靈活傳神,長得可謂出奇的清秀漂亮。
「喲,真不好意思,沈哥,讓您老久等。」一見天求,他就操著一口標準京腔拱著手打招呼。
天求滿臉堆笑地對花艷秋說:「哪裡,哪裡,別說客氣話。桂生,來,我介紹你認識一下,這是舍妹沈天姿,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艷秋先是笑著朝天姿彎一彎腰,嘴裡一邊說著:「久仰,久仰。」然後又轉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頓時變得格外柔媚,聲音也更為脆糯圓潤:「沈小姐,常聽沈哥談起你,今日幸會。不知小可的戲尚中看嗎?有勞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戲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稱呼他。
花艷秋忙優雅地一擺手說:「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補充說:「花老闆姓宋,大名桂生。」
花艷秋側過身,對天求說:「怎麼樣,我們走吧?我的包車在外面等著呢。」
「好,桂生,你前頭帶路。」天求親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說。
花艷秋正待舉步,經理匆匆跑來。他把花艷秋稍稍拉過一邊,低聲耳語道:「胡太太那邊……又來電話催了。」
桂生皺皺眉頭:「給我回個電話,就說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麼明天呢……」經理問。
「明天我自會去的。」
經理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匆匆走了。
這裡,天姿悄悄問夭求:「哥,這麼晚了,還上哪兒去?」
凡姝也說:「我得回家,老趙一定已經來接我了。」
花艷秋聽到兩位小姐要走,忙上前來說:「在下已訂了新雅的宵夜,請兩位小姐一定賞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車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機,我讓跟包去關照一聲,讓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幫著說:「就聽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們一行四人走出戲院一個小小的邊門,宋桂生的包車早就像在那兒了。他們坐進車裡,車就開了。拐過戲院大門附近時,遠遠見那裡擁著許多戲迷,他們還等著花艷秋出來時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廳,端上來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點,無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溫柔多情,善體人意,對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慇勤備至。剛到咖啡廳,是他,忙著給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絹撣淨假想的浮灰;是他見凡姝覺得咖啡稍許有些燙,便忙不迭從她手中接過杯子,一邊用嘴輕吹,一邊掏出花手絹在杯子上扇著,忙乎了一陣.才把杯子送還給凡姝。
他們邊吃邊聊。一會兒鄰桌上來了幾個新的客人。接著,就聽到有人叫:
「花老闆,您也在這兒!」
那是一些衣著講究,說話粗聲大氣的男人。他們不知是很有地位,還是與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頭,臉上倏然就堆上嬌美的笑容,接著站起身來,對天求他們說:
「對不起,我過去應酬一下,馬上回來。」
只見宋桂生抽出手絹,輕輕按了按嘴唇,又輕咳一聲,然後翹起蘭花指,捏著手絹,款款地走向鄰桌。
等他走開,天姿忍不住說:「光看戲還行,這一見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膩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點聲兒,凡姝卻開了腔:「天姿,你怎麼這樣說呢?」她的聲音相當嚴厲,「唱戲的人難免有他們的職業習慣,宋先生本來是唱旦角的麼!」
天姿「哼」了一聲,不想跟凡姝辯論,沒必要惹得她發小姐脾氣,特別是在這種場合下。
凡姝的話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轉,接口道:「還是凡姝明白事理。說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戲好,待人也厚道。這樣的人,在梨園行可不多則。」
等宋桂生從鄰桌回來,發現桌上三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兩個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說話,而天本則是反常的興奮和起勁,他弄不明白,自己離開了那麼一小會兒,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老兄耍什麼花槍?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紹給我,我還以為是個沒人要的醜八怪,誰知貌若天仙。這樣的富家千金,你怕沒人要是怎麼著?」
宋桂生在給天求打電話,一張口就來了這麼一長串。
「哈哈……」電話那頭天求縱聲大笑,「正因為她有『傾國傾城貌』,所以才要你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麼,有點兒意思嗎?還想不想再跟她見面?」
「沈哥,你可真夠壞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裡睡不著,吊我胃口啊?你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她?明天下午怎麼樣?」
「別急,別急。這種事來不得急火飯。不過,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這卻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緊些!告訴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電話裡又傳出天求得意的笑聲。
第四章
自從辛子玄把凡姝、天姿拉到家中,給他們看了他畫的那幅《夢幻天使》以後,辛子安去沈家工地的次數明顯減少。好在小樓及花園的修建都在按計劃進行,即使實在有技術上的問題非去不可,他也總是利用上午的時間,處理完後便匆匆離去。
他知道,那時候,凡殊正在學校上課,不會有分身法出現在工地上。就這樣,辛子安和沈凡姝已有相當一段時間未曾照面。
這一天上午,辛子安又要去工地了。因為前一天下午他接到楊工頭電話,說是要安裝花園裡人工湖的進水管,圖紙上有一處弄不明白。他答應第二天上午去看看。
到工地後,問題很快就解決了。看著時間還早,辛子安鑽進他的小工棚,翻看著工程後期要用的資料。
他看了一會兒,無意中一抬頭,卻正看到凡姝從敞開的工棚小木門飄然而入。
子安沒想到這時候凡姝會來工地,不覺露出詫異的神色。
「你是想問,我這時應該在學院上課,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對嗎?」好像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凡姝代替他把問題提了出來。
這倒使子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幸而凡姝接著就說:「今天上午我逃學了。」
「逃學,為什麼?」子安隨口問道,眼光已經又回到了圖紙上。
「為了能見到你。」凡姝的感情猛地進發出來,猶如久蘊地底的熔岩,她的聲音都有點抖了。「要不,等我從學院回來,你又走掉了。」
辛子安的心,像被熾熱的炭燙了一下,但他極力克制看,盡可能平靜地、淡淡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上午一定會來?」
「你猜猜看。」凡姝用手攏攏披在身後的長髮,歪著頭問。
對這種稚氣的遊戲,辛子安怎麼會認真去費腦筋尋找答案呢?換了任何一個別的人提出這樣的問題,辛子安也許早就厭煩地轉身而去。但是他現在面對的是凡姝,而且她正帶著那麼一種嫵媚迷人的可愛笑容,那麼自然而認真的神情在等著他回答。辛子安實在不忍過分拂過她,便微微笑了一笑,說:「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