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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晨薔

  「啪」地一聲,白蕙把電話掛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兩個多小時。

  她只想避開喧囂的人群,想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不知怎麼,便走過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麼一拐,便上了亞爾培路。然後就順著亞爾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靄漸深,亞爾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為稀少,四周開始顯得荒涼。突然,一片公墓出現在路盡頭的左側。秋風陣陣,白楊蕭蕭,景致好不淒清。白蕙心頭一驚:我這是走到哪兒來了?

  她向四周看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沒車輛通過。她不禁有些緊張,兩腿也突然覺得酸軟無力。

  「白小姐!」正在這時,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叫她。

  白蕙回頭一看,原來是林達海,拎著個手提包,正朝她走來。白蕙便停住腳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林達海這一問,勾起了白蕙滿腹心事。傷心、委屈、怨恨、絕望……各種情感一湧而上。她淚眼凝咽,無法回答。

  林達海看出眼前這個生性恬靜、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不平常的事。

  「出什麼事了?」他關切地問。

  林達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長者,深得她信任。這時白蕙有多少話想向他傾訴,可她不知怎麼說好。說西平同意與繼珍結婚嗎?那關她白蕙什麼事?說西平負了她,自己被甩了嗎?姑娘的矜持使她說不出。何況西平又何嘗允諾過她什麼?終於千頭萬緒化成一聲長歎。

  「不是你媽媽的病吧?」林達海焦急地問,「我昨天還給仁濟醫院打過電話,他們說情況基本穩定,沒什麼變化,難道今天……」

  「不,媽媽很好。」白蕙趕忙回答。

  「那,是學校裡遇到什麼麻煩了?是不是……錢的問題?」

  「不,學校裡一切都好,經濟上也沒任何問題。」

  「那你是怎麼啦?」

  這個誠實的姑娘不想編出一套謊話來搪塞這位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她輕輕搖搖頭,說:「沒什麼,」一面帶著懇求的神情看著林達海,希望他不要再追問了。

  林達海領會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說:「天黑了,這兒又比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嗎?」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嗎?她想,便茫然而無力地說:「我,還想再走走。」

  林達海沉思一下,便爽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說:「那好,請你幫個忙。陪我去看一個病人,就在這兒附近。看完後我們一路回家。」

  他們向右轉彎,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現了一條淌著污水的河濱。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卻是靛青深藍,一口粗大的水泥管子,正張著大嘴向河裡吐著污水呢。河濱中淤積著泥沙垃圾,一股強烈的臭味撲鼻而來。

  白蕙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可從未到過這種地方。河濱兩旁擠滿各種各樣破舊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紙板搭成。穿得破破爛爛的大人和孩子們在這裡進進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爐,引火紙和木柴冒著嗆人的濃煙。

  林達海再不問白蕙任何問題,也好像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緘默。他不斷地向白蕙介紹著這一帶地方:「這裡也是一個世界啊。白小姐,沒想到吧,十里洋場的大上海,竟還有這樣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輩輩就在這條臭水濱旁吃、住、生老病死、繁衍後代。現在天氣轉涼還稍好一些,春、夏兩季,這裡常常發作各種傳染病,瘟疫一來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條蘆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裡。於是又引發更大更凶的時疫。」

  「政府怎麼也不來管管?」白蕙問。

  「住在這兒的都是上海最窮、最沒有地位的人。在政府官員眼中,他們大概連人都算不上,有誰來管他們?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來在機器廠當小工,被機器軋斷了腿,廠裡什麼都不管,把他一腳踢出門。成了殘廢無處找事做,只好靠揀破爛為生,老婆得了鼓脹病,恐怕命都難保。家中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

  他們鑽進一個低矮的草棚。藉著棚外尚未完全收斂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著一張木板床,病人就裹在床上的一堆破棉絮裡。

  一個男子和三個衣衫檻樓、面黃肌瘦的孩子每人捧著一個大碗,正圍著一張破方桌,希里呼嘻地喝著稀飯。棚子的另一個角落堆滿廢紙、破布和空油瓶之類的破爛。真不敢想像,一家五口就天天與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個空間。

  見到林達海進來,那個男人拄著枴杖從桌旁站起,招呼著,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達海向他簡單介紹了白蕙,問:「吃晚飯哪?」

  那男人說:「哪裡是晚飯。今天走得遠了些,中午沒回來,兩頓並一頓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們的碗,裡面全是青菜幫子,只有很少幾顆米粒。

  林達海從包裡拿出注射器,準備給病人打針。

  屋裡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點亮了油燈。

  林達海俯身問病人:「這兩天覺得怎麼樣?」

  「好,好多了,醫生,謝謝……」病人的聲音微弱而無力。

  白蕙湊近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那女人臉色發黑,臉頰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細得像蘆柴棒,但肚子卻鼓得老大,隔著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達海又從包裡拿出兩罐奶粉,對那男人說:「天氣涼了,要當心。奶粉給她衝著吃。千萬不能再讓她感冒。」

  「林醫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辭,不肯要奶粉。他哽咽著說:「你白給看病、拿藥,還要給東西,叫我,怎麼報答……。

  林達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輕輕說了句什麼,那男子才點點頭,不再推辭。

  看著這一切,白蕙鼻子發酸。同樣是人,同住在上海,為什麼他們竟這樣苦?她再回頭看看那三個孩子,他們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睛看著屋裡的這一幕。

  白蕙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趁林達海跟那家人告別時,悄悄放在床上。

  林達海其實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這點錢來之不易,還要維持母女倆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轉念,終於沒出聲。

  白蕙跟著林達海又走了幾家。情況都與第一家差不多,有的還更困難些。白蕙很為自己無能力再幫助這些人而難過。

  她只覺得心頭越來越沉重,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回去時,他們步行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默默無語。白蕙很盼望林達海說些什麼,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訴他。後來還是林達海先開了口:「白小姐,個人情感對於個人,特別是像你這樣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來說,確實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畢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們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員,身上擔負著社會的責任。周圍的現實如此之糟糕,國弱民窮,外敵環伺,中華民族前途堪憂啊。我想,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該為個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對嗎?」

  白蕙猶如醍醐灌頂,心胸頓覺清朗。她認真地聽著、想著。

  此時,他們已走到霞飛路。林達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燈照耀下,眼睛重新熠熠有神地閃亮著,人也重新變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公館,巳差不多十點鐘。

  客廳裡燈火輝煌,不斷傳出談笑聲,裡面夾雜著陌生的聲音。白蕙想,大約是有客人,她輕手輕腳地從客廳門外繞過,逕自上樓去了。

  奇怪,自己臥室的燈怎麼開著?白蕙有點吃驚。推門一看,珊珊坐在她床上,五娘束手在旁站著。

  「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珊珊非要等你回來才肯去睡。」五娘告狀似地說。 「珊珊,為什麼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邊柔聲問。

  珊珊仰起頭,盯住白蕙的眼睛,「蕙姐姐,剛才到哪去了?你不會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說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來了。」

  真是個聰明的、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怎麼就看出來了呢?

  白蕙也坐到床上,摟過珊珊說:「誰說我要走?」 珊珊還有點懷疑:「真不會走?」

  「真的。」白蕙說。她心裡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決賽後再走。如果連這點責任心也沒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那麼,明天我們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練得可認真呢。」

  白蕙點頭說:「好。不過現在你該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過晚安,帶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無睡意。她兩手扶腮坐在桌旁,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有,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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