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白蕙一驚,站了起來。
「阿蕙,我是西平,開門。」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開門?不,還是別讓這無聊甚至是無謂的感情糾紛來纏住我吧。她回答:「對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聽我解釋……」
白蕙聲音不大,但卻堅決地:「我不想聽。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不必解釋。」
「求你,開門,聽我說……」
「你聽著。」白蕙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還尊重我,如果你還想讓我尊重你,那麼,請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們過去的一切。」
門外一片靜寂。
繼珍果然來丁家住下了。漸漸地,丁公館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蔣萬發臨終前的一幕。因此繼珍也就儼然以未來兒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現。
戴著父孝的繼珍想起父親就會淚水漣漣,她那楚楚動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與方丹千方百計想使她從喪父的悲痛中盡快解脫出來。文健對西平說:「這段時間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抽些時間陪陪繼珍。」
丁文健還特意新買一輛林肯牌轎車,留在家裡,讓西平開車帶著繼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廳,而他自己則仍坐那輛舊道奇去公司。
於是,白天只要繼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則常常一人獨自開車出去,總要很晚才回來。這個過去從不喝酒的人,現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園跑步鍛煉的習慣已經取消,變為愛睡懶覺,甚至連早飯都不吃。
這些日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單獨見面。偶而當有旁人在場時遇到,他們便像往日一樣互相禮貌地打個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們感到彆扭而痛苦,因此兩人乾脆有意迴避著對方。』
幸好白蕙也忙。畢業論文正在緊張寫作的階段,珊珊鋼琴決賽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而且她幾乎隔天就要抽空去看望媽媽。正是這種繁忙,倒反而稍許填補了她那因孤獨、痛苦所產生的精神空虛。
中秋過後的一天下午,白蕙從學院出來就直接去醫院探視媽媽。醫生剛給清雲注射過一種新藥,需要讓她安靜休息。白蕙看媽媽睡著了,稍許呆了一會,就離開病房。
病房通醫院大門的那條林蔭路上,已薄薄地鋪上一層黃葉。一陣秋風吹過,白蕙裹緊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腳步,急匆匆地趕到西摩路去。這幾天她都在緊張地幫珊珊練習那些參賽的鋼琴曲目。
第六章
走進大樓,只見客廳裡一片忙碌。大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檯布,放上了只有宴請貴客時才用的銀餐具。
珊珊已經放學回來,夾在傭人們中間跑出跑進,說是幫忙,其實是添亂。見到白蕙,她高興地說:「今天繼珍姐姐過生日,媽媽說待會兒吃蛋糕,還要我演節目呢!」接著又問白蕙:「今天還練琴嗎?」
「等會兒再說吧。」說著白蕙便上樓去了。
給繼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滿口贊成。但夫婦倆考慮下來,繼珍還戴著父孝,大請賓客不太合適,決定還是就把繼宗叫來,家裡人搞個生日晚會。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訂製一個精緻的奶油蛋糕,又買一件昂貴的秋裝準備送給繼珍作為生日禮物。
等繼宗從滬江大學下課後趕來,陳媽就請大家入席。剛一坐定,方丹突然說:「咦,怎麼白小姐沒來?阿紅,快去請白小姐下來。」
其實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早已覺察到白蕙沒在場,只是沒人開口說出這一點,雖然不願說的理由各不相同。
丁文健並不太希望白蕙下樓來。他現在每次見到白蕙,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不能說他對白蕙不關心,只是他不能也不想過於明顯地表達這種關心。他不知道見到她時該擺出個什麼樣子,該說些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知道她安逸地生活在這裡,但不要常見到她。
繼珍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希望白蕙在場,看看她在丁家現在的地位與處境,看看她與西平不一般的關係。但她又實在怕白蕙下來後,會吸引去西平的注意力。
真正一心一意企盼著白蕙在場的是繼宗。想到晚上可以見到白蕙,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處於亢奮之中。飯桌上沒能見到白蕙,他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
爺爺丁皓雖然眼睛不好,但心中明白。他對白蕙幾乎可以說有一種偏愛,覺得這種場合,她還是不來為好。
西平的心情最苦。他非常不願意把白蕙冷落在一邊。與這兒的熱鬧相比,她將更形孤獨無依。而如果非讓她出席這個晚會,可以想像,她將會有怎樣的心境。她畢竟是個姑娘,要人愛憐,要人保護,讓她受這份洋罪,於心何忍!他不僅不希望白蕙在這兒受罪,而且自己也極想逃席而去。
最單純的是珊珊。她極想叫她的蕙姐姐來一起熱鬧熱鬧,只是因為媽媽未發話,她不敢說而已。因此,現在方丹一提,她就十分起勁地叫:「阿紅,快去呀,你快去叫呀!」
白蕙只得下樓來了。既然各人的心思是如此複雜,如此大相逕庭,這頓飯在熱熱鬧鬧的外表下實際上吃得有多麼別彆扭扭,也就可想而知。
飯後,大家紛紛站立起來,散在客廳裡隨便聊天。傭人們重新把桌子收拾乾淨。
繼宗和白蕙站在落地窗前。繼宗問起白蕙母親的病,然後兩人又就最近看的一些書交換著看法。
繼珍走過來了:「哥哥,你看我這身衣服怎麼樣?是方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
這是一身深墨綠近乎黑色的絲絨裙子,其長及於踝部,袒胸窄袖,上面裝飾著金線、銀片,穿在繼珍身上,既符合她現在戴父孝的身份,又使她顯得華貴、雅致。繼珍自己買的衣服,還從來沒有一件穿上後能有這樣的風度。白蕙不僅暗暗佩服方丹對服裝的鑒賞力。特別是與裙子配套的那塊墨綠夾深咖啡圖案的披肩,不僅與裙子的顏色很協調,而且與西平今晚穿的那套深咖啡隱條西裝也分外相配。
「好,確實好看。」連老實的繼宗也發出由衷的稱讚。
白蕙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穿的衣服,一件淺紫底色碎花的裌襖,一條黑色的西褲。與光彩照人的繼珍相比,簡直一個是黑天鵝,一個是醜小鴨,一個是白馬王子矚目傾心的千金小姐,一個是在灶下服役的灰姑娘,自己顯得多麼地寒傖呀。
當然,倘若白蕙能夠知道此刻這客廳中兩個青年男子心裡對她的看法,她就完全不必自卑,而應感到驕傲了。
一向崇慕她、愛戀她的繼宗自不待言。他從來就認為白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女孩子。
西平看到繼宗與白蕙站在那兒聊天,他故意離得遠遠的。但卻用耳朵捕捉著白蕙發出的每一點聲音,用眼角瞥見白蕙的每一個動作和神態。雖然今晚繼珍穿得像只美麗的綠孔雀,故意在客廳裡轉來轉去炫耀,但西平感到這反而更襯托出白蕙的嫻雅、純美。正如一叢香味馥郁的幽蘭,遠比拖金掛紫的芍葯牡丹令人神往心醉。你看她身穿合身的淺紫色掐腰裌襖,把那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來。黑色的長褲更顯得她身材苗條頎長,亭亭玉立。她潔白細嫩的膚色,未施脂粉,不加修飾,卻更令人想起盛開的蝴蝶蘭。白蕙白蕙,你就是一朵居於幽谷、散發幽香、啟人幽怨的美麗蘭花。西平似乎已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花的幽香,他對自己說:「不,她比真正的蝴蝶蘭還要美。此花只應天上有,她是來自仙界的一株鮮花。」
傭人們端著水果進來了,接著是長順捧著那個三層大蛋糕,上面插滿五顏六色的小臘燭。
珊珊拍手叫道:「蛋糕來了,快點臘燭。」
客廳的燈關了。燭光在客廳裡搖曳,襯著蛋糕前繼珍那張興奮得微微發紅的臉。
珊珊遞過一把長柄刀:「繼珍姐姐,快吹臘燭,今天你來分蛋糕,每人一塊。」
繼珍故意逗她:「那你說,一共切成幾塊?」
珊珊飛快地巡視一下大客廳,對繼珍說:「一共切八塊,八塊。」
「錯了吧,」繼珍哈哈笑:「爺爺,你爸爸、媽媽、哥哥,我和你繼宗大哥,再加上你,不是七塊嗎?」
「還有蕙姐姐呢,你把她忘了!」珊珊不服氣地說。
繼珍尷尬地僵住了。這時,繼宗在旁說:「小妹,快吹蠟燭吧。」
蠟燭吹滅,大廳裡的燈又亮起來。
「咦,蕙姐姐怎麼不見了?」珊珊突然發現。
大家向周圍一看,白蕙果然已不知去向。
丁皓咳了一聲說;「她說有點兒頭暈,大約到花園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