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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喬!」
呼叫聲從隴丘那邊傳過來,一聲催得比一聲急。二喬加快腳步,索性跑了起來,伶俐地跑向隴丘。
「在這裡!」邊喘氣邊喊叫起來。
大喬忙轉身,看見二喬跑得發亂鬢散,喘氣不休,未開口就先蹙起眉頭,埋怨道:
「真是的!妳跑到哪兒去了?惹我叫了半天。」二喬就是野,沒一點自覺,不安於室,不守本分。
「我只是隨處走走罷了。」二喬一語帶過。
大喬仍不住搖頭,髻上插的簪子垂珠,隨著不停的顫動,煞是好看。
「不是我說,二喬,妳年紀也不小了,自己要有自覺,別老是到處亂跑。學學小喬,好生等在家裡,莫讓人有機會說嘴。趕明兒,妳再大點,很快,爹就會央人說親,妳可不能再像現在這般野氣,會把人家嚇跑的。」
大喬才長她五歲,卻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因為家中無男出,她爹娘著急,去年秋就為大喬招了贅婿成了親,是以儘管大喬尚待一個月才及笄,但她已經迫不及待解下女兒家的雙髻,將髮髻垂偏在腦後,梳起嫵媚風韻的「墮馬髻」,穿上披帛及石榴裙,一副婦人的打扮。
然而,極是嫵媚好看的,有股說不出的韻味。還小年紀的她,早就已經知道美醜之差,對外貌就已經有了那等敏感。像此刻,她就覺得大喬極是動人好看,儘管她懷了多月的身子,豐腴的身子少了些玲瓏,更添臃腫。
「妳在發什麼楞?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真是的!」大喬白她一眼。
「是是是,我當然有在聽。」二喬歎口氣,道:「可我就是不懂,為什麼非成親出嫁不可?為什麼爹娘不讓我習詩文?」
「妳在胡說什麼!女兒家長大本來就是要嫁人的。妳別成天到晚盡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念那些詩文,妳想跟誰爭長去?」
「我想念嘛!老讀那些『女誡』、『女論語』的,多沒意思。」她瞄一眼大喬微隆的肚子。「妳不覺得疑惑嗎?為什麼要成親出嫁、生兒育女?不是說『神仙眷侶』,神仙會成孕懷子嗎?妳跟姊夫成親不到一年,就要養小奶娃──」她頓住,搖頭。「我就是不懂!那跟雞母生一窩雞子、豬母生一窩小豬,有什麼不同呢?」
「妳究竟在胡說什麼呀?」大喬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這個二喬,哪來這種稀奇古怪、要不得的想法!「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持家相夫、生兒育女,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好奇怪的?妳別再胡思亂想,胡說八道些荒誕不經的事,免得人笑話。懂嗎?」
就是不懂,她才會疑問。但看大喬一雙翠眉擰得皺起來,她不想再惹大喬生氣,抿嘴不再說話。
大喬暗暗搖頭。真不知她爹娘怎麼會生出二喬這個怪胎,還要為她擔多少心,煩多少日子。二喬什麼都好,就是那個愛問、喜胡思亂想的毛病改不了。哪個女兒家像她問題這麼多、這麼不安分!只會給人把柄說嘴,將來許了人,不討夫家歡心。
「妳啊,要再這麼令人操心,趕明兒我跟爹說去,再不讓妳出門,安分待在家裡跟小喬一起誦『女誡』,習女紅。」
就連模樣兒,二喬也要教人操心。二喬生得一雙水汪的大眼,籠煙似的濃眉,嘴大而翹,全然不似她和小喬的柳葉含煙眉、細長的鳳眼,及抿得薄巧的朱唇小口。
據說先代開元皇帝寵幸的楊氏貴妃,長得極是白潤豐腴,天下仕女爭相倣傚,民間因此流行崇尚豐腴的體態,蔚為風潮;但看二喬,尚未抽長的身子雖已有女人的雛形,卻顯得窈窕單薄,晚風一吹,似乎就會倒。
「妳若是在爹跟前多嘴,休怪我要惱妳!」二喬嘟嘴,使起小性子。
「要我不多嘴也成,妳再不許這般胡來,說些荒誕不經的話。」
「我哪裡胡來了?」她蹙起眉。她幾曾胡來了?只是疑惑多一些,有太多不解罷了。
「好了,看妳那張臉,都多大了,羞不羞人!妳只要安分一點,我就不多事,這樣成了吧?走吧!該回家嘍。」
大喬息事寧人的睨睨二喬;二喬不甘不願的拖動腳步,好像要走回牢籠似。她是真不情願。平日和大喬、小喬一起幫忙分擔家務倒也罷,還不那麼束縛;但一想到被迫習「女誡」和針黹女紅,手腳被綁斷似,她便覺得呼不過氣,氣悶得很。
「咦?」大喬忽地低呀出聲。
「怎麼了?」二喬循聲望過去。坡下兩名轎夫,抬著簡陋的轎子,正朝隴坡下的薛家而去。
「啊……是薛家姐姐!她回來了!」她高興叫起來,不假思索,扭身往隴丘下跑去。
「等等!二喬──」大喬一把揪住她。
這幾天,村中一直在傳,說薛家女兒素雲被夫家休出,說得繪聲繪影。但看樣子,傳言是真的了。
「妳為什麼不讓我去找薛姐姐?」二喬納悶。薛素雲出嫁時,她雖然才五歲,但她對她一向極友善,不曾以年齡欺壓;每回薛素雲回來探視獨居的寡母時,也不忘招呼她,所以她一直將她當成是自己的姐妹。
「這種時候不方便。」挑這時間偷偷摸摸的回來,想必有隱情。
「為什麼?」
「二喬,妳也不小了,有些事我跟妳說妳應該會懂才是。」大喬神色有些為難,又不得不說明白。「妳聽我說,素雲姐她這回不是回來省親的,她是……是被丈夫給……給休了,妳懂了吧?」
被休?
二喬呆愣住,然後低呼起來:
「怎麼會?」懂,她當然懂!就因為她懂,所以更無法相信。「素雲姐她能詩能文,聰穎賢慧,品貌又過人,而且我聽說她和她夫婿感情深濃,怎麼會──」
薛素雲一直是她心目中美好女子的象徵,她一直以她為榜樣──
「是沒錯,素雲姐樣樣都強,但是──」大喬搖頭說道:「夫妻恩愛有什麼用?誰叫她肚皮不爭氣,不得翁姑的歡心。」
「妳是說,素雲姐姐她因為無出,所以才被休了?」
大喬「嗯」一聲,點頭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素雲姐她成親都五年了,一直無出,自然也不能怪她夫婿不念舊情嘍。」
「當然要怪!怎能不怪!」對大喬一副理所當然的說辭和態度,二喬無端生氣激動起來,但又無處宣洩,只能悶吼道:「那些誓言盟約都不算數嗎?不能生兒育女當真那麼罪大惡極嗎?」
「妳哪根筋不對了?」大喬覺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替素雲姐抱不平。」
「抱不平?妳省省喲!」大喬嗤一聲。「禮法早有明言,素雲姐出嫁多年還未生子嗣讓夫家後繼無人,本來就有虧婦道,怨不得夫婿無情。這是她的命。」
「妳──妳──」二喬指著大喬,胸中一股悶氣,結巴得說不出話。
「我怎麼了?」大喬仍不察,說得起勁:「所以,現在妳懂了吧?對女人來說,生兒育女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子嗣,才會有身份地位,才不會落得被休出的下場。妳如果懂了,以後就別再說那些什麼不成親生子的瞎話。」
二喬回不出話,只是乾瞪眼。大喬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全是些教她生氣的混帳話。她突然想起光藏──那個長她不出幾歲,願意傾聽她種種疑惑的少年和尚。若是光藏,她相信他一定不會說出這種混帳話。
她將目光掉向隴丘外。暮色已沉,薛素雲乘坐的轎子早教昏暗的夜吞了去,悄無聲息的逝沒。
她覺得胸中噎滿一股說不出的不適,起得沒來由。明亮的雙眸黯淡了一些,掩上一層沒名目的愁。第一次,對她自己的將來,隱約的有種模糊的怯然,說不上為什麼。
若是光藏呢?她不禁暗問。他會因為這種理由,而拋棄曾經約定盟誓、恩深意重的結髮妻子嗎?
啊……想太遠了。
跟著,她又想起: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生子的。
她大人似的仰起臉,吁歎一聲,尚稚氣的臉龐一抹似懂非懂。
第二章
從以前,薛素雲就是富平縣東鄰近這幾個村莊內有名的才女,不僅能詩能文,針黹女紅的技藝也不差,長得又素麗,所以儘管薛家孤女寡母的,也沒人敢小覷。
登門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幾乎踏破薛家的門檻,更有遠從長安城內慕名而來的人家。薛素雲惟獨看中在縣城裡幫忙其父經營書市的韓黎,婉拒多少豪門富戶。卻不料恩愛夫妻,到頭來卻落得被休棄的下場。
傷心流淚也無濟於事,加上她還有個待奉養的寡母,日子總要過下去。薛素雲不畏流言,憑恃自身的才學,在家中設立女塾,教導村落女童讀書識字。
剛開始,村中居民仍心存疑慮。過些時,逐漸的,便有人家把女兒送到薛素雲的私塾館,除了識字學道理外,順便在農事家務忙不過時有個地方可供看顧那些女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