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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林如是

  二喬先不答,野氣地盯著他,小臉有點嚴肅,度測著什麼似。

  「你是這裡的和尚?你叫什麼名字?」疑問是莊重的,甚至審慎。大眼睛仍然盯著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態度認真有禮,並不因為二喬年紀小而不將之當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喬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臉兒卻繃得嚴謹,還在思量,像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我叫二喬。」未了,她還是決定告訴他。大眼直直望著他的眼眸,毫無半點忸怩。

  光藏輕輕點頭,像是說:他記下了。

  「那是什麼?」二喬指著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東西問道。「你剛剛在吹的就是這個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會意說道:「喔,這個呀,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蘆葉捲成了管,拿來吹奏。像這樣──」說著,吹了起來。

  胡茄聲淒清哀涼,要催人落淚心傷。二喬如大人般顰歎起氣,低眉道:

  「這聲音好生哀傷。這是什麼曲子?我從不曾聽別人吹奏過。」

  「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絲靦腆。他將胡笳遞給她,溫文笑起來。「妳要試試看嗎?」

  胡笳聲美則美矣,但那聲音實在太哀涼,二喬想想還是搖頭,說道:

  「罷了。還是別的好,我吹不來。」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聲道:「時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該回去了。」

  二喬置若罔聞,大眼睛仍然肆無忌憚地盯著光藏。

  大概是因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該有的矜持。眼前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寧淡,有種外於世且外於年紀的沉靜。

  或許因為這樣的寧淡感,也或許他溫沉的態度,她一點都不認生,沒有不知手腳該哪安放的無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靦腆。

  「你多大了?來這裡多久了?都做些什麼?」有的只是一連串的好奇疑問──唉!毛病。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對這小姑娘肆無忌憚的眼光、莽撞的問題,有種突然衝撞而遇的驚奇,心下有些小小訝異。他沒碰過這樣的小女兒家。他看她梳著雙髻,穿著長袖青衫及青裙,還不到他肩膊高,身形還帶股稚氣,約莫八、九歲年紀,顯然的卻不似尋常像她這般年歲的女兒家那般,已有的自覺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離的。佛門修行,不執一切相;與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會刻意闡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結交。這個小女兒突然就闖入,儘管訝然,他對她亦笑得歡喜。

  他也不敷衍,認真回道:「我十二歲入寺,三年有餘了。每天除了早晚課、抄誦佛經,就負責提水、砍柴,和寺裡一些灑掃工作,閒餘時,尚跟著住持師父學習些醫理。」

  「這樣啊……」二喬老成地點點頭。

  本寧寺的善男信女多來自附近幾個小村莊,住持淨澄老和尚頗懂一些醫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餘,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麼,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師父是不鼓勵他吹弄絲竹而執情於相的。「我自己學的,就那麼會了。」

  「哦。」二喬又點頭。她必須仰頭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問題還是那麼多。「你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會出家當和尚?

  不管她說什麼,光藏似乎永遠不會驚訝的雙眸,霎時抽搐了一下。但面對二喬仰探的臉,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依是柔聲地回道:

  「我並非這裡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雙親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頭,正巧遇上雲遊到蔡州的住持師父。師父可憐我孤單一人,帶我回到本寧寺,我就這麼留下來了。」說到最後,溫和笑起來,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說得雲淡風輕,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二喬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詫,神色微訝,慢慢卻笑開,管不住地伸手撫揉她的髻發。

  「謝謝妳,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二喬。而且我十歲了,不小了。」二喬神態認真。就像她的安慰也是認真的。

  光藏禁不住微微又一笑。才十歲,的確,說大不大,說小倒也不小。不過,哪家十歲的女兒家會像她這樣──問題那麼多、四處亂跑、拋頭露面的?

  「天色已晚,妳該回去了,二喬姑娘。」儘管如此,她水靈的雙眼是有表情的,會滲出情緒;他對待得認真。

  二喬依是一臉嚴肅,小人兒家把丁點小事都看得天大似地莊重。對於光藏的提醒,她如沾耳邊輕風,稍嫌凝重的小臉,不露一點心裡的表情。

  「你知道,是雞母先生雞子,還是雞子先孵出雞母嗎?」不提防,這問題就突然冒出來。

  「這個嘛……」光藏沒楞倒,認真思索著。她仰著小臉等待回答的表情也是認真的。「這問題太難。照理說,應該是先有雞母,才會生雞子吧。可是,沒有雞子,雞母又從何孵化而來呢?對不起了,二喬姑娘,這問題我回答不來。」

  二喬眨眨眼,水亮的大眼看不出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只是抿嘴點了點頭,又問道:

  「為什麼蠶子吃了桑芽會吐絲成繭?」

  「這是因為蠶子吃了桑葉後,牠會成長變化,就好像我們每天吃食會長大一般。蠶子吃了桑葉,吐絲成繭將自己包裹在裡頭而變成蛹,然後蛹慢慢長大變化,最後羽化成蛾破繭而出。所以,蠶子會吐絲,是因為牠慢慢在成長。」

  「原來如此……」二喬低呼起來,微脹紅著臉,有些小小的激動。

  她重重點頭,吁了口氣,似乎覺得滿意。誰知忽然又抬起頭,疑惑反而更多。

  「那麼,為什麼我爹娘不讓我讀詩文?為什麼要遵從『三從』『四德』之道?為什麼要成親出嫁?要生兒育女?」

  啊……光藏心頭一楞,小小的錯愕。沒想到十歲的小女娃會有這般的疑題。他不能對她敷衍,但他該怎麼回答?

  「小姑娘,」他蹲身下去,變成他仰視她。「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妳解釋。我想妳爹娘是希望妳熟習婦禮,將來出嫁後,事奉翁姑、相夫教子,能得婆家歡喜疼愛。妳爹娘是為妳好的,沒有哪家女兒不出嫁、生兒育女的。這樣妳懂嗎?」

  二喬蹙眉搖頭,露出一絲困惑。

  「那麼,你呢?你也會成親嗎?」

  「我?」光藏又楞,溫笑起來。「當然不會。」

  「為什麼?」又來了。她又要問為什麼了。

  「因為我是出家人。」他卻好耐性。「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

  「為什麼出家人就不能成親?」

  「沒有為什麼。戒律本就是如此。」

  「那麼,你不要再出家不就成了?」她俏臉一偏,正經且疑惑的神色。那疑問,既理所當然又天真。

  「這──」光藏被問倒,失策地笑一笑。「不成的。我在佛前立誓,不能輕易還俗。」再說,他從來未曾想過兒女之私。

  淨澄師父一再告誡,愛嗔癡怨,所有的情念癡欲都不脫「有形」的執念,均逃不出「成住壞空」的命運;諄諄教誨,就怕他們為情所惑、為情所苦,堪不破情字這一關。

  「為什麼?」二喬還要問。「我佛慈悲,不會計較你立了誓又還俗的。」

  對她的天真,光藏不禁輕笑起來。

  「不成的,二喬姑娘。誓言就是誓言。」

  「為什麼?誓言很重要嗎?」

  他慎重點頭,說道:「是的,誓言很重要,它是有重量的。妳一立誓了,就不能反悔。」

  是的了,沒錯,發了誓是不能反悔的。她在心頭同意,拿眼瞅了光藏。

  「那麼,你一輩子是不娶親了?」

  「是的。」光藏起身俯望她,眼神溫柔好包容。

  這般,她問,他答,二喬心中淹漫一股暖意,說不出一種滿漲的感覺。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回答她的問題。

  她瞇眼含笑起來,望著光藏。晚風打過她臉龐,拂亂她的髻發,在空中捲成漩渦。

  只有他,對她的疑惑會如此認真傾聽、給予回答。

  「二喬!」

  隨風蕩來叫喚她的聲音。

  「啊!大喬在找我了。我得走了!」她匆忙轉身,像她出現時一樣冷不防。

  跑了兩步,她想起什麼似,突然停下來,回身對光藏高高、慇勤地揮手。她身後一片廣漠無垠的穹蒼,小小的身影,恍恍要給天和地吞掉了似。

  光藏不由自主地也舉手朝她揮舞,見她在晚艷中被染紅的臉笑了,像春花開。

  他站著沒動,看她跑遠。身影在風沙中、紫紅的夕顏下,一寸一寸地薄下去,影子似地成了一個輪廓。

  等他回神時,他發現他尚仍對著空洞的晚煙揮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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