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這些家產和田地全得留給妳,爹定要替妳尋戶好人家,教妳富足一生,妳甭擔心,爹絕對不讓妳受丁點兒委屈,妳是咱兒心頭肉,說什麼也得--」
「爹啊!」姚嬌嬌硬是截斷他的話,嘟著唇,又是跺腳,「人家不是想知道這個,我還有話要說啦!」
「好、好,讓妳說,慢慢說,爹聽著。」只要別隨便掉淚來嚇他就行。
「您已經是開封第一大地主,已經好有錢、好有錢,您、您可不可以暫時別賺那麼多錢了,就把城西的土地讓給那些老百姓耕種,不收租金啊?」心底,她用力地告訴自己,會如此為之,純粹是可憐那些人,他們在姚家土地上工作,生計難為,身為僱主的姚家多少得盡點義務,更何況,她阿爹有的是錢。
她姚嬌嬌高興施這等恩惠,就施這等恩惠,絕非因為某人。
絕、對、不、是!
「啥、啥兒?!」這一廂,姚來發兩眼圓瞪,又嚇得連退三步,二度倒靠在梅樹幹上。錢財當然是多多益善,哪裡有人嫌它太多?!
無奈,嬌聲陡揚,隱含風暴:「阿爹!您答不答應啦?!」
「嬌嬌啊……」他能不答應嗎?
這嬌嬌閨女兒,到底有誰治得了她?
唉……頭好疼……
第三章 何以愛爭人前歡
元月十五,年節的氣氛熱鬧持續著,整座開封城籠罩在鬧元宵的歡慶當中。
十字大街東南西北各個城門前都安排了大型戲班子,出資的正是開封第一大地主姚來發,雖說這舉動九成九是為了拍拍那位新到任府尹的馬屁,但河南人向來愛聽戲,他如此為之恰合百姓們的脾味。
據說這四組戲班在京師已闖出響噹噹的名號,各有各的成名當家、鎮山之寶,如今同會開封,實是空前盛況。
一整天,戲按著順序開鑼,一出接連一出,東門和南門的兩場已然結東,醉心聽戲的男女老少連午飯也免了,要不就隨意買個饅頭、包子墊墊肚皮,又或者來包糖炒栗子解饞,早早轉移陣地,往設在西城門的戲台湧去。
待西邊和北邊兩處戲班收了場,天色也該沉了,緊接著,歡慶氣息轉往龍亭園,平時讓開封鄉親們習武強身的廣場上,已搭蓋了一座紅布高台,擺上巨大銅鑼,四周點綴著百千個大小燈籠,就等著迎接一年一度的猜謎大會。
「小姐,過了這個年,按咱們老祖宗的算法,妳都十九歲了,老爺吩咐下來,今兒個無論如何一定得帶妳上月老廟求籤。」
「不去。」
「唉唉,小姐,妳別為難奶娘啊。」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嬌聲清亮,姚嬌嬌鼓著一張俏臉,就坐在龍亭園中人工池邊的小亭裡,一名年約五十、身材微胖的老婦正挨在她身邊苦口婆心地勸著,旁邊還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丫鬟。
接收到老婦以眼神拋來的暗示,小丫鬟抿了抿唇,仍是硬著頭皮開口--
「小姐,那個……今兒個都十五啦,算是年節最後一天了,好多姑娘家都趕著到月老廟拜拜求姻緣,您就去一下嘛,反正……反正猜謎大會還得等上好一陣子,與其守在這兒,還不如跟著奶娘去,若是能向月下老人求到七彩姻緣線,那小姐今年肯定能找個好姑爺,您說對不?」
姚嬌嬌哼了聲,麗眸掃向貼身的潤珠小丫頭。「妳怎麼想嫁嗎?那好,咱兒放妳一天假,讓妳趕著上月老廟求姻緣。」
潤珠縮起肩膀又吐吐舌頭。「人家將來可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呢,當然得等小姐出嫁,咱兒跟著您嫁到夫家去,要是潤珠上月老廟求籤,那也是幫小姐求哩。」
奶娘童氏笑了出來。「其實,年初一咱兒就上月老廟替小姐求姻緣了,是支上上籤,小姐今兒個若能親自去上香、添個油錢,再求個姻緣線繫在身上,那就萬無一失了。」
姚嬌嬌雙手托住香腮,紅艷艷的唇嘟成圓圓一球,真像顆小櫻桃。
她不說話,兩眼注視著前方的人工池。
天冷,空氣凍極,池面已結成厚冰,孩子們穿上保暖的厚棉襖在冰上玩要,年紀長些的還在腳底下綁著細木枝,伶俐地在池面上滑行。
潤珠丫頭偷覷著她,繼續幫腔:「小姐,聽見沒?是上上籤哪,聽說月老廟很靈驗的,小姐今年紅鸞星動,說不準年底就嫁人囉--咦?!」人怎地不見了?!
丟下自己的小丫鬟和老奶娘,姚嬌嬌忽然一個拔身,羌皮小靴踩在亭台欄杆上,倏地躍出--
「小心啊!」她扯開嗓,對著一抹淺藕色的纖細身影疾撲而去。那姑娘被池畔的假石絆著了腳,驚呼一聲,跌在結冰的池面上,剛摸索著站起,左右兩邊竟來了七、八名孩童,以極快的速度在冰上滑行,眼看就要衝撞過來。
「哇啊--」孩子們齊聲大叫,已沒法收勢。
「哇啊--」姚嬌嬌亦跟著放聲尖叫,沒料及池面滑溜難行,她想救人,竟也跟著摔跤,而跌倒的同時還扯住那位藕衫姑娘。
姚嬌嬌拿自己當墊背,兩個姑娘抱成一團,在結冰池面上以旋轉方式向旁邊滑開,千鈞一髮之際,勉強避開來勢洶洶的夾擊。
她身上的狐毛背心夠暖和,背脊不覺得冷,可後腦勺直接貼著冰面,一股涼意直逼腦門,有些頭昏眼花。
一男子不知從何處竄來,悅耳的嗓音揉進了抹焦慮,正背光俯視著--
「不是要妳乖乖坐在池畔等候?怎麼才離開一會兒工夫,妳就跌跤了?要真受了傷,永勁族兄那邊要我何以交代?」
略怔了怔,姚嬌嬌這才明白過來,男子詢問關懷的對象是這位壓在她身上的藕衫姑娘。
她用力眨了眨眼眸,試圖辨明那張籠罩在陰影下的面容,那男子卻是青袖微翻,一手一邊將她們扶起,跟著分別托住兩人的手肘,腳法行雲流水,如御風飛馳,眨眼間,三人已離開那滑不溜丟的冰池,穩穩地立在石板地上。
隨即,青衫男子撤了扶持的勁力,轉過臉容,對住姚嬌嬌平靜地抱了抱拳,道:「多謝姚姑娘適時出手,要不,祥蘭兒怕要受傷了。」
「年、年永瀾?!」怎會是他?!
清朗天光頓時投射在男子的殘容上,姚嬌嬌方寸陡震,瞠目張唇,一時間分不清是純粹教那張臉嚇著了,抑或是因為他的出現。
一旁,那藕衫姑娘忽地微側麗容,音珠柔潤輕盈--
「永瀾……你和這位姑娘可是舊識?」她柔荑極自然地攀在他臂膀上,恬淡靜美的神態加上柔若無骨的纖細身形,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興起旁人的保護欲。
被如此一問,年永瀾削瘦雙頰莫名感到一股熱意。
他原就訝異今日會在此處遇見這辣嗆脾性的嬌嬌女,此刻,近距離望進那對不馴的、野氣十足又精神十足的麗瞳,他左胸鼓動,上回那幾下掌摑的力道似乎還留有餘溫,揮之不去。
他抿抿唇,緩聲介紹:「這位是城西姚府的千金,姚嬌嬌。」
姚嬌嬌定定望著那氣質出眾的美姑娘,一方面讚歎著人家如花美貌,另一方面已察覺到對方的怪異之處。
跟著,如同想替她解惑一般,那藕衫姑娘平舉雙手摸索著,水眸卻無焦距地投向一方。
未多思索,姚嬌嬌下意識抬起手握住她微涼的十指,瞪大眼睛衝口使出--
「妳是瞎子?!」叫聲清亮,引起週遭一些遊人側目。
藕衫姑娘淺笑,不以為意。「是呀,我瞎了好些年了。」
像是完美無瑕的珍玉突然在最美麗的紋路上出現了裂痕,姚嬌嬌心裡惋惜,忍不住大歎:「妳怎麼會瞎呢?!妳生得這般貌美,怎麼是瞎的?!老天爺也太過分了!」
藕衫姑娘微怔,菱唇的彎度不由得加深,淡淡附和著--
「是呀,這老天爺淨愛幹些過分的事兒,又有誰奈何得了?」她十指反握,搖了搖姚嬌嬌的小手,柔聲道:「我姓鳳,鳳祥蘭,吉祥的祥,蘭花的蘭,幸好妳適才拉了我一把,要不,我可慘啦,真的該謝謝妳。」
姚嬌嬌臉蛋微紅,不太習慣別人稱謝的言語。「也……也沒什麼了不起,妳甭謝啦。」
鳳祥蘭又笑。「是呀,大恩不言謝,更何況妳是永瀾的好朋友,我自然也拿妳當好朋友看待了,朋友間相互救助本是理所當然,再言謝未免矯情了。」
「我和他才不是什麼好朋友呢!」姚嬌嬌忙著撇清,忍不住瞪了年永瀾一眼,見他逕自沉默,眉間淡淡的峰巒加深了峻容輪廓,害她方寸莫名一抽。討厭鬼、醜八怪,沒事扮啥兒憂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在打啥兒主意。
年永瀾暗自苦笑。
是自慚形穢嗎?不禁自問。
他皮相已毀,隨著年歲流轉,從最初的驚懼到靜然接受,原以為是心如止水、八方不動了,可偏就不懂,為什麼會在那樣亮麗、直率、帶著挑釁的注目下感到一絲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