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嬤嬤如此說,小桃的頭點得更起勁了,"沒錯沒錯!"才怪!
瞳婷低垂著頭,咬著唇吸吸鼻子,而後揚起頭,堅定的說:"小桃,替我整裝。"
一條藍色細紗棲息在臉龐上,掩去了原來的粲粲眸光。
瞳婷隨著樊護衛與隨行的小桃來到四哥的軒前,但是立於門前時,她又覺得她之前湧生的勇氣已經在瞬間消失掉一大半,想敲門,手卻遲遲無法舉起。
樊衛知曉她的不安,垂頭輕問:"小姐,可以了嗎?"
深深吸入一口氣,她毫不猶豫的點頭,"我想,我可以了。"反正再糟也不會比之前慘。
"小姐──"
"沒事的。"她輕拍著小桃因擔憂而握住她的手臂。
樊衛伸出了手,敲了門。
過了好一會兒,裡頭才傳出朝遇的聲音,"進來。"
瞳婷怯弱且緩慢的舉步入內,軒房中的擺設一如昨日,四哥也同樣坐於檀木大桌後,但她的感覺卻好像已經度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透過面紗,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但是也讓她不再感到那麼害怕。
"四哥。"
她微一福身,就直接坐於琴架旁,舒展雙腕,琴音嗡嗡的彈奏起來。
儘管她極力想好好彈奏一次,但是敵不過深埋於心的恐懼,還是頻頻走音,失誤連連。
面紗,依照他之意掩去了她的眼眸,很好啊,這不正如他意?
異色之瞳,就是異於常人之眼瞳。
至少不易見於中土人民,他要她覆上面紗,其實是為了她好,這樣的眼睛太引入注目,對生活於此的她必定不是件好事。
這樣,算不算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朝遇不斷的說服自己,不斷的在腦中重複同樣的話語,他也知道他這些想法沒錯。
但是為何他的心,卻酸澀得令他難以忍受?
只能不停的催眠自己──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一曲方歇,瞳婷的眼光往四哥的方向瞟去,隱約間,她看見四哥以手支額,眼神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
如此的被忽視讓她的心很傷、很失落。
她的琴彈得很爛,爛到使四哥連聽都不想聽下去嗎?
四哥從不曾給她解釋的機會,雖然真要她說,她也未必回答得出,但,那起碼也是一種關心吧?
可是她連一點小乞求也沒有辦法達成。
儘管四哥的喜怒無常與猶如千年寒冰的冷峻讓她為之怯步,但只有一次也好,她希望四哥對她關心、對她呵護、對她噓寒問暖,使他的眼中有個實實在在的她,而不只是一道可穿透的空氣。
就算時間短暫且要付出代價,她也願意。
只求四哥的一份重視。
琴音乍停,同樣的寂靜空間裡,兩份不一樣的思緒紛飛。
室內鴉雀無聲,窗外蟲鳴唧唧。
天上數片白雲掠過,清風徐徐,將窗邊的桃樹花瓣帶入軒中。
一陣輕咳讓朝遇從回憶裡倏然掉進現實中,神魂一回,他看見的是同他神遊天際的人兒。
手成拳抵在唇邊,換他輕咳一記,聲音不大,卻足以使她自發怔中醒來。
瞳婷的心一跳,差點瞬間震碎,然後才後知後覺她的嚴重失態。
"四哥……"
慘了壞了,她似乎可以預見等一下四哥的憤怒、她的屍骨無存……
朝遇想了想,眼睛往內室瞟了一下,沉聲說道:"我想,你今日就先練到這裡……等一下!"
他掀袍起身,做了一個要她稍候的手勢,一個旋身就往僅有一廉之隔的內室走去。
瞳婷不明所以,看著四哥進去又出來。
朝遇小心翼翼的掀廉、出廉,不透露內室的一絲景象。
"你……"朝遇一摸鼻子,頓了頓,"今日你的習字與作詩都不必做了,回去,把琴練一練。"
這麼平和的態度反倒讓瞳婷有些無所適從,一時之間不太習慣。
她沒聽錯吧?"是的!四哥。"
她起身退至門邊,內心依舊疑惑不已,不知道為何,四哥會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退出書房時,她看見候在外頭的樊衛與小桃都鬆了一口氣,而當她順手掩上門時,隱隱約約傳出四哥的聲音,裡頭還夾雜著……女人的聲音!
只是聲音很細小,讓她難以辨別出是老或幼。
"怎麼了?小姐。"瞧她,幾乎都快貼在門板上了。
"沒,我只是……"退了一步,與他們並肩走出,瞳婷忽然間轉頭問向樊衛,"四哥有客人嗎?"
"有。"樊衛很好奇小姐怎會知道?"少爺有位城裡來的客人,小姐怎麼會這麼問?"
少爺對那位姑娘的形蹤很保密,好像是什麼大人物一樣。
"客人?誰呀?"小桃倒是很有興趣,因為她不知道那個惡少還有朋友嗎?
"她……好像是叫什麼情姑娘。"連樊衛這個貼身護衛都不是很清楚。
琴姑娘?
瞳婷若有所思的向後瞥望,是因為如此,四哥今天對她的態度才會異常和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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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瞳婷一退出沾門,朝遇就舉步入內室。
這間可供他休憩的寢房中,一名水靈少女端坐於桌邊,手邊、桌上都是一疊疊的詩卷,臨字帖與畫軸,而少女正一幅幅地評賞。
朝遇沒好氣的落坐。"聽見了吧?那就是她的琴藝。"差得無以復加。
"我聽見了。"少女點點頭,"琴藝之好,舉世無雙,你喲!可撿到一塊寶嘍!"
朝遇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不要跟我開玩笑,那樣的樂音──"
"你知不知道她很怕你?"
"那又如何?"兩者並不相干。
"她對你的害怕形成一道無形的牆,她一日不能克服這種恐懼,就一日不能在你面前展現實力。"
朝遇的目光毫不轉移,"你憑什麼說出這些話?你一樣見識過她那糟透的琴藝。"
少女自信的雙手環胸,"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交代,讓她下午練琴?在她的居所,你可以去偷聽看看她的琴音是不是真如你想像的淒慘。而且我也不認為,你這麼多年來換二十位琴師是換假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頷首。
"姑且信你一次。"但如果與事實不符合,管她是什麼身份,他都不會讓她完整無缺的回長安。
喲!好大方呀,也不知道是誰請誰來的?
"怕我,就是她各藝皆不好的原因嗎?"單單只有一個理由未免太薄弱。
"嗯──"搖頭晃腦故作沉吟狀,直到朝遇快變臉她才緩緩開口,"這只是三分之,而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她的見識不夠廣。"
"見識?"這又是什麼跟什麼?
少女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呀晃的。
"你這個自小就在外闖蕩的人自然是不能體會的。婷姑娘長年來被你鎖在這座華麗的廢墟中,沒見過山、沒見過海、沒見過浩瀚天際、沒見過廣大塵世,如此貧乏的人生際遇,你如何苛求她在詩品及畫作上彰顯天地萬物、精益求精?光有好的天資,但成日只能在古書、古畫中看見i古人描述的一方天地,要有好的作品,難了。"
"是嗎?"華麗……廢墟?
這四個字用得好揪他的心,彷彿他也曾有過如此的境遇。
少女伸出三根蔥白纖指,養長的指甲上染有春季的豆蔻色,"至於最後的三分之一──我想問一句,婷姑娘對你而言,只是一頭豢養在錦園中的小獸吧?"
聽聞這段話,朝遇立即翻臉,週身湧現了山雨欲來的危險氣勢。
陰冷的開口,肅殺萬分,"這不關你的事!"
少女輕吐舌尖,雙手懶懶地撐於桌上,完全不受他的影響,別人怕,她才不怕呢!
"得了。"果然碰到這種問題他就敏感至極,她話都還沒有說完哩!"你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我才沒有興趣干涉,我要指出第三項原因,那就是,情感。"少女呵呵淺笑,"這種東西你從沒給過吧?"因為連他自己也很欠缺。
朝遇反倒嗤笑,"我養她、育她──"
"但從沒關心她、喜歡她,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你們之間連朋友都稱不上,頂多比陌生人好一點。"少女深深看向他,像是洞悉他的靈魂深處,"不是嗎?"
朝遇迴避她水艷、銳利的眼瞳,沉默以對。
少女收回眼神,飄向窗外的爛漫春意,"我不管你到底還要固執到什麼時候,但是今日你請我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解決方式。"
室外溫暖,室內的溫度卻降至冰點。
"不論你到底怎麼想的,父女、兄妹、朋友,抑或是情人,你必須要擇其一,想讓她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非使用這種方法不可。"
朝遇雙掌交握支於顎前,思考她話中的可行性。
"哪一種成效最好?"
"情人。"
第三章
層層林蔭掩去他的身影。
朝遇身後靠著粉白石牆,眼神徘徊在天際,原本緊蹙的濃眉緩緩舒展。
屋內的琴音傳來,他豎耳傾聽,琴技精妙入微,串串音符悠然飄散在空氣間,纏纏綿綿,輕盈嬌俏的消融在感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