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她當真不記得你呀,你太急躁只會嚇壞她。別忘記她中毒了!」
「我……」自腳底竄升的寒意幾乎要將千海凍結當場。他雙唇顫抖著,愈想冷靜地往她走近一步,腦中一片空白,愈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為何她會忘記他?
「我、我不是要嚇她,我只是……只是擔心芸兒……」
「你不要過來——我討厭你——」
她滿懷恐懼的尖叫哭喊,宛若雷亟打在千海腳下,將大地震碎畫出一道不見底的深淵,阻止千海繼續前進。
他再靠近只會嚇著她。她不要他接近她。她——討厭他……
「千海!你要去哪?」看見千海奪門而出,莫折老人一時無法決定該留下照顧萬俟芸,或是去找回那個衝動的徒兒。
好不容易點了萬俟芸的穴道,讓她暫時安睡之後,莫折老人追出門外,就見千海站在行館外,淚流滿面仰望星空,早已分不清是憤怒或心痛所致。
「為何……會這樣?我明明救了她啊!為何我卻失去了她?」
「也許因為中毒太深,也或許因為你給她的血本身帶有毒性,也可能……」
莫折老人罕有地遲疑起來。
「也可能甚麼?」
「可能是她自己……想忘了你。」
「因為我害她中毒,所以她想忘記這些可怕的事嗎?」千海譏諷笑了。「原來,她對我的喜歡,也僅止於此而已。」是啊,她說喜歡他,轉眼卻忘了他。
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的憎恨一個人,而那人卻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這只是一個可能,不是絕對。」莫折老人提醒他。「不論如何,現下你愈說喜歡她,只怕她會離得更遠。」
「她……可能復原嗎?或者得等到她毒解?」
莫折老人沒有辦法給他肯定的答案。「……但憑天意。」
望著東方山谷間朝陽升起,千海卻恍如隔世。
本來今天該是他二十歲慶生祭典與他倆大婚喜事,可如今,他們卻成了未曾相識的陌生人。他所喜歡的那個她,已經不存在。
心已碎,夢已醒。
他下了決定。
「師尊。你說過,要向上天祈願,就得付出代價。」千海抽出腰間月華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下血痕。「我願立誓從此不用此劍,交還帝位,只要她能毒解。」
「千海……事已至此,有必要如此犧牲嗎?」
「就算是我喜歡的那個芸兒已死,我這份心意也不會憑空消失。我不救她,我們又要如何重新開始?這些……又怎能算得上是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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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次,當她偶然回頭瞥見,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那個驕傲帝王,有著無限怨懟,有著悲傷,教她幾乎以為那只是錯覺……
好長、好長的一段夢,一切事件真實得讓她心痛。或者,那些,並不是夢境。
半夢半醒間,昏昏沉沉的萬俟芸,彷彿重新經歷過前半的人生。
對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六歲小女孩與十歲的小男孩,因緣際會相處十年。比主從更親密,比家人更接近,比朋友更知心,他們的關係早已不能輕易分清。
為何她偏偏會忘記?七年來,她怎會笨拙的沒發現,他所作所為全別有深意?
因為她從來只顧著逃離他,根本不曾關心過他,所以視而不見?
想起幾次自己心頭有過的疑問,卻不肯深思。記得常看到他佇立在庭院裡,與他四目相接,並非巧合。
那時,她還呆呆的問他到底喜歡這院子的哪一點。「喜歡啥?您喜歡這種天氣?對了對了,不論颳風下雪,您都喜歡在這個院子裡練功習武,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原來,他想告訴她的「喜歡」,並不是喜歡別的東西哪!
她討厭雨夜,因為那個雨夜發生了太過可怕的事;而他知道她的恐懼,總是默默陪著她。堂堂一國之君的他,卻為了她寧願承受風雨饑寒守著她,他喜歡的其實是她。
「每三天,我必須以我的血為藥引,為她煉製解藥……」這話她聽得清楚。
她驀然明白,他不過問朝政,是因為他把所有的心力全部放在為她煉製解藥上;不管多少人批評他,他都不改初衷。天下於他,全不如她。
即使她不曾回應,他仍死心塌地,全心付出。也許他是個失職的帝王,可卻是個深愛她到讓她無法不動心的帝王!
不管她記不記得過去,這七年來他的關懷,就已足夠讓她為他心痛,加上如今她甚麼都想起來了,兒時,她早已對他傾心,何況現在她滿懷說不出的感激。
她欠他的,不止救命恩情,還有一份真心。
這要緊時刻,為何她卻虛弱的睜不開眼,說不出半句話,她好想好想趕快告訴他,她記得了,他不用繼續獨自承擔這份苦楚了……
身邊隱約傳來的,是他滿懷無奈的聲音與她爹氣急敗壞的吼聲。
「大王您怎能把莫折老人好不容易托朱嵐王送來的唯一一份解藥,給芸兒服下?那可是為了讓您能復原、好及時帶兵上陣禦敵而準備的解藥,您救了芸兒,那就表示您自己——」
萬俟芸心頭一凜。她——聽到了甚麼?
「這樣就好了。能救她,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出征。」千海帝不曾責怪身後輔相的衝動失禮。解藥只有一份,是師尊為了他命中大劫所煉製的丹藥。
能救他,也能救芸兒的仙丹。他該怎麼做,早已有了答案。
「朱嵐自幼身子過於虛弱,不能離開王城太久,冷榭還被困在東方,可他允諾最遲二十日之內會回來,我只要能領兵撐過,那些賊人就不成威脅。」千海輕輕按著自己胸口,像是在確定自己仍有心跳,而後安心的笑了。
「如照師尊所說,我的性命雖撐不了兩個月,可要撐到冷榭回來,足夠了。」
最好是能速戰速決,畢竟這算是蒼炎帝家的家務事。
「怎麼可以為了讓芸兒活下去,卻讓蒼炎失去千海大王?早讓我知道大王會這麼做,昨晚上我早一步掐死她這個不知感激的小王八蛋——」發現千海瞬間回頭進發殺意的視線,萬俟圖猛然住口。
「我早已準備好,不論我在不在,蒼炎國政都不會有問題。相國不用多慮。」
千海緩緩回頭,而後目光仍然灼灼落在不省人事的芸兒身上。
「何況,本來就不能怪芸兒,她甚麼都不知情,不知情啊……在她眼中,也許我所做的每一樁事都是無理的脅迫吧。我不怪她。」
說不怪她,但,過去他有時仍沉不住氣啊……怪他自己吧。
方纔千海要朱嵐先代他點校士兵,準備親征,迫於時限,他馬上就得出發征討在西方掀起叛亂的叔父。蒼炎帝家的恩怨,希望能就此打住,由他自己了結。
「為何您……從不告訴芸兒真相?」大著膽子打破沉默,這問題,不僅是相國想問,萬俟芸自己也比誰都想知道答案。
千海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是最後一次能待在她身旁……
他從不想解釋自己的作為,可再不辯解也沒機會了。
「我不想邀功,以此束縛她;何況,到底是我連累她,我能補償她的,就是至少得還她健康無虞的身子。」
他幾番遲疑,再次開口。
「相國你自己親眼所見,芸兒一知道她中毒,根本不願讓我救她,我要怎麼開口告訴她,一但不服藥,三日內必亡?那份終日面對隨時可能會死的恐懼,定然讓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絕對抵死不願我救她的命。」
縱容自己輕輕撫上她柔紉的姣美臉龐,千海帝多希望自己能親眼見到她醒來。
可是……那再也不可能了。
「你知道嗎?相國,她若僅僅是怕我、怕我這個人,至少,她還有機會逃開,也許有朝一日能從我手中得到自由;可她怕的若是生死定數,那份恐懼將是怎樣努力也躲不開、而且永遠沒希望掙脫。我……不想讓她活在那樣的惡夢中……」
假若不是過於虛弱,萬俟芸只怕早已泣不成聲。為甚麼她在此刻動也動不了?
隱約能感受到他靠近她,氣息輕拂在她臉上,甚至她頰上可以感受到一點一滴落下的溫熱水珠……
「所有擔憂害怕,由我一人承擔就好,犯不著兩人同受罪,而我……只要你還能好好活著,開心笑著,那就夠了。」
最後的話,千海已不再是對著相國說。
「你知道嗎?偶爾我會生氣,會著急,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畢竟是人,一個喜歡你的男人而已啊。」
千海雖然力持鎮定,卻也掩不住哽咽的聲音。「相國,讓我單獨跟她說幾句話,好嗎?」
萬俟芸感受千海帝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她如此溫柔,溫柔的讓她有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