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啼明和何道堯分別落坐,何道堯沒耐性的急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林蒼澤以恐懼、幾近於恐慌的聲音說:「今天早上,丫頭發現我的繼室甘靈妃被人殺死在床上。」
何道堯低呼:「我的老天!」同時半閉上眼睛。
范啼明的臉色蒼白僵硬,但沉著、能幹的本性促使他開口:
「不可思議!有什麼理由她會被殺?你家裡又有誰會這樣喪心病狂?你突然來找我,可是你心裡已有數?」他直覺地認為兇手不是來自外頭,甘靈妃精明能幹得很,她的囂張跋扈全用在自家人身上,和外人沒糾葛。
林蒼澤的聲音既蒼老又疲倦:「雖然你拒絕承認你就是余蓮洞,但我自信老眼不花,我相信你是,你就是。所以,我必須來告訴你,因為沒有人可以商量了。」他那悲哀的語調使人一時忘了他當年的惡行。「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娶錯了老婆。拙荊的個性剛烈,多年主事使她習慣了人人都需對她順從,稍不如意,便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這次,她一心一意要為小婦招贅巫起揚為婿,小婦生性膽小,不敢反抗,倒還沒什麼,那巫起揚竟也不知好歹拒絕入贅,奇怪拙荊卻特別中意他,軟硬兼施非湊合這門親事不可。巫起揚一怒離家,許久不見人影,昨天,卻又突然跑回來。反正這種年輕人沒本事在外頭吃苦受罪闖出一番事業,到頭來仍會夾著尾巴回來吃現成的。拙荊本來不是寬宏大量的人,對巫起揚的種種無禮居然既往不咎,給他好酒喝、好菜吃,還和顏悅色的重提親事,那神情簡直像在巴結他。我看在眼底,心裡氣不過她這般糟蹋我的女兒,竟三番五次卻求那沒種的小子來娶我女兒,我無意繼續忍受,一個人到書記生悶氣。沒隔多久,就聽到極大的爭執吵鬧聲音,顯然巫起揚又發牛脾氣拒絕了,我跑過去一看,酒壺、杯盤、碗筷全摔在地上,巫起揚正對拙荊大吼大叫:『你這個賤女人,人人都該巴結你、奉承你,看你臉色吃飯,可是我巫起揚偏不教你順心如意!你再敢嚕唆一句,當心我宰了你!聽到沒有,別再惹我,否則我會殺人!』他說完揚長而去。拙荊氣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咱們走著瞧!走著瞧!』我不過去觸霉頭,趕開聞聲跑來的冰兒和一些僕人,那晚,我便留在書房裡過夜。我心裡雖然很氣巫起揚不念主人恩義,絲毫不留情的一再回絕婚事,卻又欣賞他敢於對拙荊大吼大叫,那女人早該受點教訓。那一夜,我懷抱很複雜的心情入睡。隔天一早,家僕便慌忙來報,說女主人被砍死在房裡,一床的鮮血……我嚇得腿軟,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後來官府來查驗,得知昨晚經過,立即把巫起揚收押了。」
一陣沉默。
在這沉默、領悟的時刻中,傳來了腳步聲,是默嬋重新泡了熱茶端過來。
「多謝夫人。」林蒼澤微微頷首,帶著打量性質的目光看她,不得暗歎女兒冰兒沒福分,范啼明是個極好的結婚對象。
默嬋送完茶,猶豫地說:「我該退下嗎?」
「不,你留下來。」范啼明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默嬋坐在一旁,柔聲問:「我方才聽老園丁說了,令夫人不幸遭人毒手,這事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范啼明把林蒼澤所說的略述一遍。
「此種暴行實在令人髮指。」默嬋歎息道。
「確實不像正常人的行為——趁人睡夢中,一斧頭劈下去!」范啼明的口氣很平靜,默嬋卻睜大了眼睛,心中不禁猜測,他平靜的音調之下,還有一些別的意思?
林蒼澤猛然抬起頭來。「你認為兇手不是巫起揚?」
「你不是也在懷疑?否則你不會來找我。」范啼明毫不迴避他的目光,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我過去不曾碰到類似這種命案,一時難以推論。不過,巫起揚的嫌疑最重,官府一定不會放了他。」
「不錯。他魯莽、無禮、性格衝動、口沒遮攔,終於闖禍了,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林蒼澤提高聲音說。
何道堯說道:「這要等官府判決,我們又能做什麼?」
范啼明若有所思道:「巫起揚血氣方剛,行事、說話都不考慮後果,但是他神志清楚,有沒有殺人他自己不知道嗎?」
「當然,」林蒼澤歎道:「巫起揚矢口否認行兇。」
何道堯啐道:「會老實承認才有鬼!」
范啼明詢問:「官差要捉走巫起揚的時候,他的反應如何?」
林蒼澤道:「當然是拚命反抗,還打傷了官差,後果就更糟了。」
「不錯,他總是這麼衝動。」范啼明理智地說:「當你們趕到命案發生現場的那一刻,也就是還沒報案之前,巫起揚人在哪裡?」
林蒼澤想了好一會,才道:「當時太慌亂了,不曾注意他的行動,直到我叫人去報案,才猛然想起昨夜的爭吵,一問之下,巫起揚人在屋裡睡覺。」
范啼明用疑問的眼光看著他。
「你確定?」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這不合理。巫起揚並非把殺人當成職業、冷血無情的殺手,如果甘夫人是他殺的,他怕都怕死了,如何還睡得著?以他一貫的作風來看,應該馬上遠走他鄉才合常情。」范啼明頓了一頓,又說:「不過,也許他是有意偽裝,這——太大膽了。」
「他一向無法無天,我半點不驚奇。」林蒼澤不客氣的說。
何道堯粗野地道:「那你來余園,到底想幹什麼?」
范啼明也以詢問的表情看他。
林蒼澤難過地說:「我想知道真相。死者是我的妻子,如果兇手是巫起揚,我希望他受到嚴懲,如果不是他,我不想冤死一條人命,我家裡的死人夠多了,你能瞭解嗎?我必須辦喪事,又是苦主,實在不方便出面。」他歎了口氣。「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對不對?靈妃是那種所謂的『悍妻』,帶給我和冰兒許多磨難,但是,我仍然希望她活著,而不是被人砍死在床上,死狀淒慘。」他的臉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說:「你大可以置身事外,畢竟,是林家虧欠了你。」
何道堯心想,若是林蒼澤知道她偷漢子,以及招贅巫起揚的真正目的,只怕要慶幸她死得早,死得好。很快的,他又浮起另一種想法:林蒼澤不瞎不聾,當真不知老婆偷漢子?如果他知道呢,聰明的隱忍在心,等待最好的「時機」除掉她……
林蒼澤回去後,何道堯忍不住把他的想法說出來。
他說:「畢竟,他的殺人動機比巫起揚強多了。」
范啼明冷笑的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爭論的餘地,官府裡能人極多,不會隨便冤枉好人,做官的人通常不笨。」
「自然不笨,很知道撈油水,不過你想,巫起揚的老子巫介白會有大把銀子地去孝敬官老爺嗎?」何道堯私心覺得,范啼明畢竟偏心林家的人,儘管過去有私怨,畢竟仍算自己人。
「如果你有興趣,明天可以進城打聽消息。」
「你很滑頭。」
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笑了起來。從頭到尾,只有默嬋沒反應,心思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
「默嬋!」范啼明輕拍了她一下。
她歎口氣,思想又轉回來,看著兩個男人。
「你想些什麼?」
「我突然想起元寶。」她牛頭不對馬嘴的說。
兩個男人都懷疑的看著她,暗忖:女人嘛,膽小怕事,對命案沒興趣。
「我想,」她遲疑了一下,說:「明天回去一趟,可以嗎?」
范啼明輕輕說:「可以。」
她秀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遇到了元寶,可以請她來作客幾天嗎?」
范啼明皺皺眉,還是答應了。何道堯用銳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那個「不良少女」要來,媽呀,好一個差勁的主意。
默嬋起身把茶碗收拾到茶盤上,忽然回身又問:「剛才林老爺說了一句有點奇怪的話,你們知道什麼意思嗎?」
她的丈夫說:「有嗎?哪一句?」
「他說家裡的死人太多了。這種話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你聽過余園的悲劇,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我總覺得不是那個意思。」她沉思一下。努力追隨她腦中的思路,搖搖頭說:「沒辦法,我形容不過來。有時候,我們確實知道一些事,有時候只是一種感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卻露出困惑的表情。
「噯,你真好。」
默嬋姑娘滿足的歎了一口氣,步步蓮花地告退了。
兩個男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曉得你老婆腦袋瓜裡裝些什麼東西嗎?」
「有時知道,有時——老實講,不知道。」范啼明好玩地笑一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