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射中了撲克牌的右上角。這一擊相當優異,旁觀的男女竊竊低語,有的女士甚至打心裡為她感到驕傲,樂見女性也能同樣精通男性專屬的技能。
凱琳再度舉槍瞄準。這一次她擊偏了,子彈射中紙牌下方的磚牆,但仍然算是很不錯,群眾也都明白。
她的頭開始暈起來,但她強迫自己專注在紙牌中央的黑桃上。她練習過無數次,最重要的是專心。她緩緩地扣下扳機。
這一槍幾近完美,挑掉了黑桃的尖端。南方男士的恭維聲變得稀稀落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安。他們從不曾看過女子擁有這麼好的槍法,而那似乎是不對的。女人應該是要被保護的,但這名女子卻打破了這項法則。
肯恩舉起手槍。花園裡再度陷入岑寂,只有海上吹來的微風擾動著園裡的枝葉。
槍聲一響,子彈擊中了紙牌左方的磚牆。
肯恩重新瞄準,再次射擊,這次射中了紙牌的上緣。
凱琳屏住氣息,祈禱他的第三槍能夠射中,祈禱他不會──也太遲地祈禱她沒有主動要求這次的比賽。
肯恩再次開槍。硝煙散去,紙牌中央的黑桃A整個被轟掉了。他的第三擊正中目標。
圍觀者為之瘋狂,連南方人都暫時忘了敵意,慶幸男性優勢的定律再度被守護住了。他們圍繞著肯恩,紛紛恭賀著他。
「射擊得太好了,白先生。」
「看著你射擊真是種殊榮。」
「當然,你的對手只是個女人。」
他們的恭維聽在肯恩耳裡格外刺耳。他們拍打著他的背,他則望向凱琳。她獨自一個人站著,手槍隱在寬大的裙襬裡。
一名南方男士將雪茄塞給他。「你的女人還真不賴,但總地來說,我認為射擊還是男人的玩意兒。」
「你說得對,」另一名男士出聲附和。「男人擊敗女人是天經地義的。」
對他們如此輕易抹煞凱琳的槍法,肯恩的心裡只有輕蔑。他將雪茄塞了回去,瞪視著他們。
「你們這些傻瓜。如果她不是喝多了香檳,我絕沒有機會勝過她,你們則是半點機會都沒有!」
他轉過身,大步離開花園。眾多男士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凱琳震驚極了他竟然為她辯護。她將手槍交給薇麗,撩起裙襬追了上去。
她一直追到他們的臥室裡,瞧見他正在將衣物塞到敞開的行李箱裡。稍早的欣喜頓時逝去。
「你在做什麼?」她屏息地問。
他甚至沒有抬起頭。「我要回『日昇之光』。」
「為什麼?」
「明天早上我會派馬車來接你,」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屆時我已經離開了。」
「那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裡?」
他沒有看她,繼續收拾行李。他緩緩地道:「我要離開你。」
她發出聲類似抗議的悶哼。
「我必須在還能夠直視著自己的眼睛時離開,凱琳。不用擔心,我會派律師過來,確定你的名字在『日昇之光』的地契上。你不必擔心你寶貝的農場會從你的手上被奪走。」
凱琳的心怦怦狂跳。「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紡棉廠怎麼辦?」
「齊吉姆可以管理它。也或許我會賣掉它,已經有人向我開價了,」他將梳子、刮鬍刀等一股腦塞到行李箱裡。「我已經受夠和你的戰爭了,凱琳。我撤退了。」
「但我不想要你離開!」她直覺地喊道,而且那是事實,她無意收回。
他終於抬頭望向她,唇角熟悉地抿起。「那倒是令我驚訝。自從滿十八歲起,你一直在設法擺脫我。」
「這不同,『日昇之光』──」
他合上行李箱蓋,用力得床都為之震動。「我不想再聽到『日昇之光』!我不想再聽到那個名字。該死,凱琳,那只是一座棉花農場,不是神龕!」
「你不瞭解。你從來就不瞭解,『日昇之光』是我僅有的一切。」
「你告訴過我了,」他平靜地道。「或許你該試著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什麼意思?」她抓著床柱,支撐著自己。
「我的意思是,你從不付出自己。你就像我的母親,不斷自男人那兒奪取,直到你搾乾了他,而我該死地絕不會落得和我父親一樣的下場,因此我必須離開。」
「我一點也不像韋蘿絲!你只是無法接受我不願被你主宰的事實。」
「我從來就不想主宰你,」他柔聲道。「我也從來不曾想要擁有你,不管我說了多少遍。如果我想要一個能夠被我踩在腳跟下的妻子,我早在數年前就結婚了。我也從來不想要你巴巴地跟在我的後面,凱琳,但該死了,我也絕不會巴巴地跟著你。」
他扣上行李箱的皮帶。「我們結婚後──第一晚時,我原以為也許我們會有機會,但這樁婚姻每下愈況,我自嘲是個傻子。然後你穿著那件黑色絲料睡褸,半夜來找我,你顯得如此害怕,卻又堅決不已,我忘了傻不傻那一套,再度讓你入侵我的心房。」
他放下行李箱,站了起來。他注視著她好一晌,而後越過兩人間的距離。他眼裡的痛苦似乎同樣刺穿了她──因為她也感受到同樣的痛苦。
他碰觸她的面頰。「當我們做愛時,」他沙嗄地道。「就彷彿我們不再是分開的兩個人。你毫無保留,給予你的狂野、你的溫柔、你的甜美。但那樣的做愛是沒有基礎的──沒有瞭解或信任──也因此它逐漸變質了。」
他的拇指揉弄著她乾澀的唇,柔聲低語。「有時當我在你的體內時,我想用我的身軀來懲罰你,而我為此痛恨你,」他垂下手。「最近,我經常冷汗涔涔地醒來,害怕某天我會真的傷了你。今夜,當我看著你穿著那件禮服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時,我終於明白我必須離開。我們之間已走到了死路。我們一開始就錯了,也從來不曾有過機會。」
凱琳緊握著他的手臂,淚眼迷濛地望著他。凱琳別走,還不會太遲。如果我們更努力嘗試──」
他搖搖頭。「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剩下了,凱琳。我傷得很重──很重、很重。」
他俯身輕吻她的額頭,提起行李袋,離開了房間。
肯恩說到做到。次日凱琳回到「日昇之光」時,肯恩已經走了。
往後一個月,凱琳像個夢遊者在屋子裡遊蕩。時間對她已失去了意義,她將自己鎖在曾和肯恩共度無數夜晚的大臥室裡,並常常忘了進食。一名年輕律師帶著疊文件和親切的笑容來訪,給她看她擁有「日昇之光」的地契,以及她的信託基金的掌控權。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從不曾如此悲慘過。
他會在太過喜歡他的書本和馬匹之前送走它們……
律師解釋了肯恩由她的基金裡挪用來重建紡棉廠的錢已經全部歸還。她聽進了他的話,卻一點都不在乎。
曼克前來請求她的指示,但被她打發掉。莎妮責備她沒有按時用餐,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對杜小姐的叨念充耳不聞。
某個陰冷的二月天,她躺在臥室裡假裝看書,露西前來宣佈甘薇麗夫人在樓下的起居室等著她。
「告訴她我身體不適。」
但甘夫人沒有這麼輕易被打發掉。她不睬露西,逕自上到二樓,敷衍地敲了門後,推門而入。
她打量著凱琳凌亂未梳的長髮及憔悴的面容。「詩人拜倫會愛極了這個,」她譏誚地道。「少女像瀕死的玫瑰般枯萎,日益凋零。她不吃東西,將自己鎖在房間裡。你究竟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我只想圖個清靜。」
薇麗脫下斗篷,丟到床上。「就算你不在乎自己,至少該為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凱琳坐直身軀。「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上個星期在鎮上遇到莎妮。是她告訴我的,我決定自己過來看看。」
「莎妮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你不認為莎妮會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吧?」
「她不該說的。」
「你沒有告訴肯恩孩子的事吧?」
凱琳強持鎮靜。「你先到起居室,我會拉鈴叫人送茶過去。」
但薇麗沒有這麼容易被岔開話題。「你當然沒有告訴他。你太驕傲了,不屑這麼做。」
凱琳的戰意頓時消失無遺。「不是因為驕傲,我只是沒有想到。這不是很奇怪嗎?我太過震驚於他即將離開,忘了告訴他。」
薇麗走到窗邊,推開窗簾,眺望著窗外。「對你來說,成長為女人並不容易。話說回來,我想對我們每個女人都一樣。成長對男人較容易,或許是因為他們有著較清楚的儀式。他們在戰場上英勇作戰,或是藉由賺錢顯示他們的男子氣概。對女人來說就比較不清楚了。我們沒有所謂的成長儀式。我們在男人首度和我們做愛時成為女人嗎?如果是如此,為什麼我們稱之為『失去』貞操?『失去』這個字意味著過去比較好?我討厭我們藉由和男人的肉體行為,成為『女人』的說法。不,我認為我們真正成為『女人』,是在我們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時──當我們學會以愛人的心來給予和接受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