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恩走下階梯,挑剔地看著他的小廝滿是補丁的長褲和褪色的藍襯衫。他看起來甚至更糟了,只有他的臉龐稍微乾淨了點,證明曾經洗過臉。或許他根本就不應該僱用這個髒小鬼,然而許久以來,已經不曾有人能夠像他一樣令他發笑了。
不幸地,這天下午的行程就不那麼有趣了。他實在不該被蕊娜說服載她去中央公園兜風。一開始他們都很明白規則,但他懷疑蕊娜有意要求更長久的關係,並可能利用這次出遊對他糾纏不休。除非另外有人在場……
「上車吧,男孩,該是你見識見識紐約市的時候了。」
「我?」
男孩驚訝的表情令他笑了。「我沒有看到其它人,而且我需要有人幫我牽馬。」以及阻止蕊娜逼婚。
凱琳仰望進那對謎般的灰眸,用力吞嚥,上了馬車。她根本不想和他在一起,但她被困住了。
他技巧地駕馭馬車,在紐約繁忙的街道上穿梭自如,一路為她指出各個景點。凱琳的戒意很快地就被興趣所取代。他們經過了著名的戴爾明哥餐廳和華勒劇院,來到豪宅林立的麥迪遜廣場,在其中一棟前停下來。
「看著馬,小子,我不會去太久。」
一開始凱琳並不介意等待。她打量週遭美輪美奐的宅邸、街道上的豪華馬車,和穿著光鮮亮麗的男女。而後她想起了已被夷為平地的查理斯敦,內心的怨恨再度生起。
「這真是最適合駕馬車兜風的天氣了,肯恩。噢,我有個極有趣的故事要告訴你。」
凱琳抬起頭,瞧見肯恩挽著一名美麗的金髮女子走下台階。她穿著粉紅色絲料禮服,打著白色蕾絲傘,戴著頂蕾絲小帽。凱琳一眼就討厭她。
肯恩扶女子上馬車。凱琳對他的評價更低了。如果他喜歡的就是這種女人,那麼他遠不及她以為的聰明。
女子登上馬車,轉頭瞧見凱琳,一臉的驚訝。「小白,這個髒兮兮的小子是誰?」
「你說誰髒兮兮?」凱琳跳了起來,雙手握成拳。
「坐下來。」肯恩命令。
她怒瞪著他,但那對灰眸裡的冷芒如刀。她不悅地坐回原位,以殺人的目光斜瞄著蕊娜的粉紅和白色小帽。
肯恩駛動馬車。「凱林是我帶來的馬廄小廝,蕊娜。假設你想在公園散步,他可以代我們看著馬匹。」
蕊娜帽上的蕾絲顫抖。「這種天氣走路太熱了。」
肯恩聳了聳肩。蕊娜調整了一下洋傘,用沉默表示出她的不悅,但肯恩不睬她,令凱琳得意極了。
不同於蕊娜,凱琳向來無法生氣太久。她興致勃勃地欣賞沿路的景點。儘管導遊的是她的敵人,但這或許是她唯一一次參觀紐約的機會了。
「這是中央公園。」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稱呼它。白癡都可以看出它位在城市的北邊。」
「紐約市成長得極快,」肯恩回答。「現在公園週遭大多是農地,但市區很快就會發展過來了。」
凱琳還要質疑,蕊娜自座位中轉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准她開口。她閉上嘴巴。
蕊娜嬌笑著轉向肯恩,小手輕拍他的上臂。「小白,我有個最有趣的故事要告訴你──有關『糖李子』的。」
「『糖李子』?」
「你記得的,我的獅子狗。」
凱琳扮了個鬼臉,坐回座位。馬車行駛在公園的林蔭大道裡。兩名穿著入時的女子駕車經過,凱琳注意到她們都垂涎地盯著肯恩。女人似乎都很迷戀他,她想著。的確,他很擅長駕馭馬匹,然而那對女性並沒有吸引力──她們迷戀的毋寧是他的長相。
她試著客觀地打量他。他確實是個英俊的惡棍,他的金髮有若秋天的麥穗,在領口處微鬈。當他轉身和蕊娜說話時,背對著藍天的側面彷彿她曾在插畫裡看過的希臘雕像──天庭飽滿,鼻樑高挺,劍眉如飛,下顎方正有力……
「……『糖李子』用鼻子頂開紅莓糖果,改挑個檸檬的。它真是可愛極了,不是嗎?」
獅子狗和紅莓糖果。這女人是個大傻瓜,凱琳大聲歎氣。
肯恩望向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她盡可能禮貌地響應。「我不太喜歡獅子狗。」
肯恩的唇角微揚。「是嗎?為什麼?」
「你想要聽實話?」
「務必要。」
凱琳厭惡地盯著蕊娜的背。「獅子狗可笑極了。」
肯恩格格地輕笑。
「這個男孩太無禮了!」
肯恩不睬蕊娜。「你比較偏好雜種狗,凱林?我注意到你經常和『梅林』在一起。」
「正好相反,是『梅林』喜歡黏著我。我不在乎曼克怎麼說,那隻狗就像妓女屋裡的撐箍一樣無用。」
「白肯恩!」
肯恩發出個奇怪的沙嗄聲後,臉色才恢復正常。「或許你最好記得有女士在場。」
「是的,先生。」凱琳喃喃道,但她不明白那有什麼關係。
「男孩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地位,」蕊娜不悅地道。「要我就會解雇這麼無禮的人。」
「那麼幸好他是為我工作。」
他沒有抬高音量,但駁斥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蕊娜脹紅了臉。
他們已接近湖邊,肯恩停下馬車。「我的馬廄小廝不是尋常的男孩,」他放淡語氣道。「他是愛默生的信徒。」
凱琳轉過頭,想看出他是否在調侃她。但似乎不是。「愛默生是你唯一讀過的作者嗎,凱林?」
蕊娜不悅的嗤聲令凱琳侃侃而談。「噢,我一向是有什麼就讀什麼。像是富蘭克林,不過幾乎每個人都看過他的東西。還有梭羅、史威斯特、愛倫坡等。我不太喜歡讀詩,除此之外我可以說是來者不拒。」
「或許你只是沒有讀對詩人──像是惠特曼。」
「沒聽過。」
「他是個紐約人,在內戰時當過護士。」
「我不認為我受得了北佬詩人。」
肯恩含笑挑挑眉。「我很失望。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不該讓偏見阻撓了你對偉大文學的欣賞。」
他在嘲笑她,她忍不住說道:「我很驚訝你竟然知道詩人的名字,中校。你看起來不像是會看書的人,但我猜大個子都是這樣子。只長肌肉,不長腦子。」
「無禮至極!」蕊娜怒斥道。
肯恩不睬她,仔細觀察著凱琳。他必須說,這男孩確實有膽。他大概不會超過十三歲,和肯恩逃離孤兒院時同齡,但那時候他已經長得很高大了,然而凱林只比五尺更高一點。
肯恩注意到隱藏在男孩髒污的面容下細緻的五官,小巧的鼻樑微微上翹,濃密的睫毛覆著紫羅蘭色的眼眸。那會是女性引以為傲的特質,但在男孩身上卻顯得愚蠢,等他長大成人後就會顯得娘娘腔了。
凱琳拒絕在他的審視下退縮,肯恩不由得心生敬意。男孩細緻的面容或許正是他格外粗魯的原因,他必須藉此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
然而,他終究太小而不該獨自一人過活。照常理肯恩應該將他送到孤兒院,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那麼做。凱林似乎令他想起當年的自己。當時他也是同樣的大膽倔強,全力反擊週遭的世界。將男孩送進孤兒院會像是剪掉他的翅膀。此外,他真的很擅長照顧馬匹。
蕊娜渴望和他獨處的心終究勝過她對散步的厭惡。她要求到湖邊散步,而他原本希望避免的一幕也如預期的上演了。這都是他的錯,他不該讓性慾蒙蔽了判斷力。
終於回到馬車時,他鬆了口氣,卻瞧見凱林和出租划船小舟的老先生聊得不亦樂乎。噢,他真的很會說話!
當晚用完餐後,凱琳窩在她最喜愛的角落,以手枕著「梅林」,想起稍早她讚美「阿波羅」時,曼克所說的話。
「中校不會留下它太久。」
「為什麼?『阿波羅』既神駿又漂亮。」
「的確,但中校不會讓自己被任何東西束縛住。」
「那是什麼意思?」
「他會在自己太過喜歡一本書或馬匹之前送走它們。」
凱琳無法想像。生命中有些牽繫是絕對無法捨棄的,但或許中校就是不想被束縛住吧!
她搔了搔帽簷下的頭皮,不由得又想起了蕊娜粉紅色的蕾絲帽。這實在太愚蠢了!它不過點綴著一大堆無用的蕾絲和緞帶,為什麼她卻一再想起它,甚至想像自己戴上它的可笑樣子?
她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她扯下頭頂破爛的帽子,摔在地上。「梅林」驚訝地抬起頭。
「別管我,『梅林』。我大概是和這些北佬相處太久,連帶腦子也不對勁了。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想著頂帽子!」
「梅林」用溫暖的棕眸望著她。她痛恨承認,但她知道自己會想念它的。她想起在家鄉等待著她的「日昇之光」。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農場就可以回復正軌了。
「梅林」再度趴回她的腿上。凱琳漫不經意地搔著狗兒的耳後。她痛恨這座城市,痛恨被包圍在北佬當中,痛恨她破舊的小帽,更痛恨每個看到她的人都喊她「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