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太諷刺了。她一直痛恨自己身為女性,但現在每個人都認定她是男孩子,她卻反倒不高興。或許她真的是被北佬搞壞腦子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短髮。今天那個混帳北佬喊她男孩時,她總覺得不舒坦得很。他真是個自信、傲慢的傢伙。她瞧見蕊娜和他由湖邊散步回來後,眼裡滿蘊著淚水。她是個蠢女人,凱琳卻忍不住對她生起同情。就某方面來說,她們都為了同一個男人在受苦。
她撫著「梅林」的背,在心裡重新複習一遍計劃。雖然它不算百無一失,但已經夠好了。她已下定決心。她只有一次機會殺死那名北佬惡魔,而她不打算失手。
次日清晨,肯恩丟了本惠特曼的「草葉集」給她。
「留著吧!」
第二章
伍律師自書桌後站起來,展開抹大大的笑容,伸出手給傳教士山的英雄白肯恩。「久仰,白先生。我是伍德威律師。」
「你好。」肯恩禮貌地握手,很快地在心裡評估過對方。浮誇不實的傢伙,玩起牌來一定很遜。
伍律師請他坐下。「很抱歉這麼匆忙找你過來,但這件事已經耽擱夠久──但我必須澄清,這不是我的錯。我直至昨天才得知這件事。本律師事務所絕不會忽視當事人的利益,特別是對方是鼎鼎有名的內戰英雄。我們全都很敬佩你在戰場上的英勇──」
「你在信裡說有重要的事和我談。」肯恩截斷他的話,最不喜歡人們頌揚他過去的戰跡,彷彿他是在公眾面前展示的一面國旗。
伍德威拿起眼鏡戴上。「你是白孟蘿絲──已故的韋蘿絲之子?」
肯恩以在牌桌上鍛煉出來的冷靜道:「我不知道她已經再婚了,但是的,那是我母親的名字沒錯……她已經去世了?」他問,心裡卻毫無感覺。
「你不知道?噢,我很抱歉,我假定你早已知情。她在四個月前去世,原諒我毫無預警地告訴你這個消息。」
「毋須道歉,我十歲起就不曾見過她了。她的去世對我毫無意義。」
伍律師翻動了一下眼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該怎樣響應一個對自己的母親去世毫無感覺的男人。「嗯,我剛剛收到了你母親在查理斯敦的律師丁瑞特寄來的信,」他清了清喉嚨。「丁律師要求我和你聯絡,好告知你遺囑的內容。」
「我不感興趣。」
「十年前,你的母親嫁給了一名叫韋嘉瑞的男人。他在查理斯敦附近的洛特福擁有一座叫『日昇之光』的棉花農場,他在西羅戰死後,將農場留給你的母親。四個月前她死於感冒,將農場留給了你。」
肯恩掩飾住心中的驚訝。「我已經十六年不曾見過我的母親,她為什麼那樣做?」
「丁律師也附上了她臨死前寫給你的信。或許那可以解釋她的動機。」伍律師取出個封緘的信封遞給他。
肯恩接過信,瞧也不瞧一眼,逕自塞到口袋裡。「你對這座農場所知多少?」
「它曾經極為繁榮,但戰爭令它衰敗下來。假以努力,它或許可以恢復往日的榮光。不幸的是,這份遺產並沒有附帶金錢──這就又牽扯到韋嘉瑞的女兒,韋凱琳。」
這次肯恩並未試圖掩飾他的驚訝,「你是在告訴我我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
「不,她是你的繼妹,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女孩是韋嘉瑞前任婚姻的孩子,不過她卻和你有關係。」
「我無法想像為什麼。」
「她的祖母留給她一筆錢。幸運地,它存在北方的銀行,總數是一萬五千元,直到她滿二十三歲生日或結婚前都交付信託。你被指定為她的信託基金管理人及監護人。」
「監護人!」肯恩由座位中跳起來。
「不然你的母親要怎麼辦?女孩剛滿十八歲,一萬五千元是一大筆錢,她又沒有其它的親戚。」
「我不會為一名十八歲的女孩或一座半頹敗的農場負責!」
伍律師抬高了音量。「決定權在於你。當然,我也同意讓你這樣世故成熟的男子監護一名年輕女孩似乎不甚恰當,但決定在於你。你可以在去查理斯敦視察農場時,再和丁律師詳談,告知他你的決定。」
「我的決定很簡單,」肯恩平板地道。「我從來不想要任何遺產,寫信給你的丁律師,叫他另找別人吧!」
肯恩回到家時心情壞透了,特別是他的馬廄小廝遲遲沒有出來照顧馬車。
「凱林!你該死的去了哪裡?」他連吼兩次,男孩才跑出來。「天殺的,既然你為我工作,我預期你會在我需要你時出現,別再讓我久等!」
「聽到了,大聲公。」凱琳咕噥道。
肯恩不睬他,下了馬車,進到屋內。他走進圖書室,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口飲盡後,取出伍律師轉交給他的信。
信封裡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字跡凌亂,幾乎無法辨識。
一八六五年三月六日
親愛的肯恩:
我可以想像在這麼多年後,你突然接到我的信會有多麼驚訝。我不願意死,但高熱遲遲不退,恐怕我大限將至。趁我還有力氣時,我必須交代幾項後事。
如果你預期著我的道歉,恐怕那是不可能的。和你父親在一起的生活極端無趣,我不是個很有母性的女人,而你一直是個很難管教的孩子。但我必須承認,我很高興在報上看到你的英雄事跡,以及得知你已長成一位英俊、出色的男人,那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然而,這並不是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我很喜歡我的第二任丈夫韋嘉瑞,他帶給了我不少的快樂。雖然我從來就無法忍受他野馬似的女兒凱琳,我知道在她成年前,必須有人照顧她。因此,我將「日昇之光」留給你,希望你能夠擔任她的監護人。但也或許你會拒絕。雖然「日昇之光」曾經是附近最好的棉花農場,戰爭已令它受創至鉅。
無論你的決定為何,我都已卸下了我的責任。
你的母親 韋蘿絲
十六年後,就只有這麼一封信!
凱琳聽到隔街教堂的鐘響。她蹲在敞開的窗戶前,凝視著黑暗中的屋子。白肯恩將無法活著見到黎明。
空氣裡充斥著雷雨欲來的緊窒感。凱琳打了個寒顫。她最痛恨夏日的雷雨,特別是夜晚。或許如果在她小時候有父母親可以撫慰她的恐懼,她也不會變成這樣。但在那些雷雨交加的夜裡,她只能一個人蜷縮在靠近奴隸區的小屋裡,深信地面隨時會裂開,將她吞噬。
肯恩終於在半小時前回家了。辛太太、女僕和曼克都已休假離開,屋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一等他睡著,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時機。
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令她寒毛豎立。她試著說服自己這樣的天氣對她有利,那可以掩飾她發出的聲響,尤其在她由沒上鎖的廚房窗口爬進屋子裡時。但光是想像在事成後獨自跑過雷雨交加的黑暗街道,就令她胃中翻攪。
彷彿地面隨時會裂開,吞噬了她。
白花花的閃電透窗而入,嚇了她一大跳。她試著專注於眼前的任務上。她已經清理過父親的手槍,重讀一遍愛默生的「依賴自己」,帶給自己勇氣。她的包裹藏在馬車房的後方,方便攜帶逃走。
一旦她殺死了白肯恩,她就會立刻趕到碼頭,搭渡船到紐澤西市,轉乘火車回到查理斯敦,徹底結束了自律師來訪後開始的夢魘。只要白肯恩死掉,蘿絲的遺囑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日昇之光」將會再度屬於她。她只需找到白肯恩的臥室,拔出槍瞄準、扣下扳機。
她的身軀顫抖。她從不曾殺過人,但或許白肯恩會是個最好的開始。
他應該已經睡熟──是時候了。她拿起上膛的手槍,悄聲爬下木梯,出到馬廄外,避免吵醒「梅林」。猛然劈下來的雷電令她整個人縮抵向門。她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快步衝過庭院,來到她事先做好手腳的廚房窗外。
她將手槍別在腰帶上,伸手推窗。
它動也不動。
她再度用力推,但一點用處也沒有。
窗子被鎖上了。
她怔怔地望著屋內。她早知道自己的計劃並非萬無一失,卻也沒有料到這麼快就遭到了阻礙。辛太太一定是在離開前發現到窗子沒鎖,順手拴上了。
雨點開始打在她身上。凱琳很想衝回她的馬廄房間,躲在被單下,等待雷雨過去,但她鼓起勇氣,繞到屋子後方,試圖找路進去。雨勢愈來愈大,很快就濕透了她的襯衫。院子裡的楓樹隨風搖擺,枝葉掃到二樓的臥室窗子。
她的心臟狂跳,氣息短促。雷電轟然大作,她強迫自己不去理它,抓住樹幹往上爬。
閃電照亮了天際,楓樹劇烈顫抖。她緊抓著樹枝,一方面恐懼著大自然的威力,一方面在心裡斥責自己的膽小。她咬緊牙關,一直往上爬,終於來到延伸向二樓窗子的樹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