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凱琳就被逐出自己的家園。如果她忘記自己的地位,重返宅邸被蘿絲遇到,就會招來狠狠的一巴掌。凱琳唯一能夠逗留的地方是廚房,因為蘿絲從來不去那裡。連凱琳零星受的教育都是在小屋裡由鄰居義務幫忙。
韋嘉瑞一向不是個慈愛的父親,而他似乎也沒注意到他的獨生女受到的照顧連他的奴隸小孩都不如。他的心裡、眼裡只有他美麗性感的妻子。
鄰居對他的行徑深不以為然。那個孩子快變成野人了!韋嘉瑞怎麼會放任他的女兒變成這副樣子!
韋蘿絲從不加入當地的社交圈,也毫不在意他們暗示凱琳需要家庭教師、或是合適的女性穿著。最後那些太太主動帶來了她們女兒不穿的舊衣服,並試圖教導凱琳女性合適的禮儀。但凱琳不甩她們那一套,逕自將舊洋裝換成男孩的長褲和襯衫。到了十歲時,她已擅長打獵、騎馬,罵起髒話流利無比,甚至學會了抽雪茄。
偶爾在寂寞襲來的夜裡,她會提醒自己這樣的生活讓她享有了一般女子所沒有的自由,特別是對喜好冒險的她。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爬樹、騎馬、打獵。她會在她的繼母起床之前溜進圖書室,搬一堆書回小屋看,沒有人會管她該讀或不該讀什麼書。當她不小心受傷時,她就到廚房找莎妮包紮傷口。
但戰爭改變了一切。在她十四歲生日前一個月,內戰爆發了。韋嘉瑞將農場交給蘿絲,加入了南軍。然而蘿絲從不在十一點以前起床,而且痛恨走到屋外,「日昇之光」缺乏管理,日益頹敗。凱琳曾試圖代替父親,但戰爭已終結了南方的棉花市場,而且她年紀太小,根本無法撐起農場的重擔。
奴隸陸續逃走。韋嘉瑞在西羅戰死,在遺囑裡將「日昇之光」留給蘿絲,令凱琳痛心不已。雖然她的祖母在數年前留給了她一大筆信託基金,但那對她根本毫無意義。
不久後北軍南下,一路燒殺破壞。幸運地,一名年輕的北軍軍官看上了蘿絲,蘿絲也順理成章邀他上床,宅邸因此被保存了下來,但外圍的建築物都被焚燬。隨後李將軍投降,不久蘿絲也死於一場流行性感冒。
凱琳失去了一切──她的父親、她的童年和舊日的生活方式。唯一留下的只有土地,以及「日昇之光」。對她來說,它是最重要的,而且她會不擇手段奪回它。
懷著這份決心,凱琳終於睡著了。
馬廄裡養了四匹馬;兩匹拉車,兩匹供主人騎乘打獵。次日清晨,凱琳的緊張消失了些。大黑馬以頸項磨蹭著她,像是要給予她安慰。她只需耐心等待下手的時機。白肯恩雖然危險,但她佔了優勢。她瞭解她的敵人。
「它叫『阿波羅』。」
「什麼?」她轉過頭。
一名深褐色肌膚、有著大眼睛的年輕人站在馬廄門口。他大約二十歲出頭,身材高壯,腳邊眼著只黑白花紋的雜種狗。
「這匹馬叫做『阿波羅』,是中校最喜歡的馬匹之一。」
「是嗎?」凱琳只道。
花狗跑到她的腳邊,好奇地嗅著她。年輕黑人則是挑剔地打量著她。「我是歐曼克,中校說昨晚他逮到你偷溜出馬廄後僱用了你。」
「我不是要偷溜離開──不算是。中校只是本性多疑。」她低頭打量著狗。「這是你的狗?」
「是的,我叫它『梅林』。」
「似乎是不怎麼有用的狗。」
年輕黑人氣憤地抿起唇。「你為什麼這樣說,小伙子?你根本不認識我的狗。」
「昨天我在那邊睡了一整個下午。如果『梅林』很行的話,它早該發現我了。」凱琳俯身,漫不經意地搔著狗兒的耳後。
「『梅林』昨天下午不在這裡,它和我在一起。」
「噢,或許是我的偏見吧。北佬殺死了我的狗『富吉』──我所擁過最好的狗。我至今仍在哀悼它。」
曼克的神情軟化了些。「你叫什麼名字?」
她頓了一下,決定用本名比較好。她瞧見曼克的後方有罐方氏皮革油。「凱林──方凱林。」
「奇怪的名字──很像女孩的名字。」
「林是雙木林。」
曼克點點頭,接受她的解釋,很快地說明了她的工作性質。接著他們進到廚房用早餐,他向她介紹管家辛愛莉。
辛太太頭髮微白,主觀極強。她是前任屋主的管家兼廚子,擅長烹飪,並且極重視清潔。一看到凱琳,她立刻大驚小怪地喊道:「這個男孩太骯髒了!任何文明人都無法忍受和他一起用餐。」
「我同意。」曼克道。
凱琳餓得不想和她爭辯。她胡亂用水抹了把臉和洗手,但拒絕使用肥皂。它太女性化了,自凱琳有記憶以來,她一直在抗拒女性化的物品。
她狼吞虎嚥地吃完早餐,一面觀察著歐曼克。辛太太似乎很尊敬他,明顯地他在宅邸裡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對黑人是很不尋常的,特別是他還很年輕。他令凱琳想起了「日昇之光」的廚子莎妮。他們擁有同樣的膚色,也同樣年輕,但似乎都無所不知。
她的心裡湧上濃濃的鄉愁,但她強自甩去。她很快就會回到「日昇之光」,讓它恢復昔日的榮光。
下午她做完工作,坐在樹蔭下休息。「梅林」伏在她的腳上打盹。曼克走近時,它動也沒動。
「這隻狗真的毫無用處,」她嘀咕道。「如果你是割喉手,我早就沒命了。」
曼克輕笑,坐在她旁邊。「的確,『梅林』這方面不太行,但它還小。中校在屋後的小巷子發現它時,它才剛斷奶不久。」
凱琳只在白天見過白肯恩一次──在他命令她為「阿波羅」上鞍時,甚至沒有多瞧他昨晚僱用的小廝一眼。報上稱他為「傳教士山的英雄」。她知道他曾參與維克堡和西羅之役,甚至可能是殺死她父親的人。這似乎太不公平了,許多英勇的南軍士兵都戰死了,白肯恩卻活得好好的,並威脅到她在世上僅有的一切。
「你認識中校多久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曼克拔了根草,放在口中嚼著。「自從查塔嘉一役後。他為了救我差點送了命,之後我們就一直在一起。」
「你不會是為北佬作戰吧,曼克?」凱琳無法置信地道。
「我當然為北佬而戰!」
「你告訴我你來自喬治亞,你為什麼不為自己的家鄉而戰?」
曼克吐掉草根。「你還真有膽量,小子,坐在這裡問一名黑人為什麼不為銬鏈住他的人而戰?我十二歲時獲得自由,來到北方,找到工作上學。但我並不算真的自由,你明白嗎?只要他的兄弟姊妹還是奴隸,就沒有黑人是自由的。」
「這不是奴隸制度的問題,」她耐心地解釋。「而是南方各州有權自治,不受干涉。奴隸制度只是戰爭的原因之一。」
「對你或許是,白人男孩,對我們不。」
黑人真的是很敏感,凱琳想著,看著曼克起身走開。稍後她為馬匹喂草料時,仍在想著曼克所說的話。那令她想起了曾經和莎妮有過的激烈辯論。
肯恩優雅地下馬。「讓它發發汗,小子。我可不想要有匹病馬。」他將韁繩丟給凱琳,大步朝屋子走去。
「我知道自己的工作,」她對著他吼叫。「不必北佬來告訴我怎樣照顧渾身是汗的馬。」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今天才星期三,她不能害自己被解雇。她已經得知星期天辛太太和曼克都不睡在大宅裡。辛太太休假去她妹妹那兒,曼克則去辛太大口中的「罪惡淵藪」飲酒作樂。凱琳只需再忍個四天,就可以動手幹掉眼前這名用冰冷的灰眸望著她的男人。
「如果你覺得為別人工作會比較快樂,我可以另外找個馬廄小廝。」
「我沒有說想要為別人工作。」她喃喃道。
「那麼或許你該努力管好自己的舌頭。」
她用靴跟踢著泥土。
「凱林。」
「又怎麼了?」
「洗個澡吧,每個人都在抱怨你有味道。」
「洗澡!」凱琳氣壞了,卻又必須強抑著怒氣。
肯恩似乎很享受看她在作內心的掙扎。「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咬緊牙關,想像用子彈在他的額頭開個大洞。「不,先生。」她咕噥。
「那好。一個半小時後,替我備好馬車,在前門等。」
稍後,她牽著「阿波羅」在庭院裡走動,讓它發散汗水和熱氣,一面喃喃咒罵著各種髒話。殺掉這名北佬將會帶給她莫大的樂趣。她洗不洗澡關他什麼事?每個人都知道洗澡不好,只會惹上感冒,而且她還得脫掉衣服。自從長出胸部後,她就痛恨看到自己的身體,因為那代表著她無法成為她最想要是的男人。
女性代表軟弱,而她一心想變得像男人一樣強壯。
一個半小時後,她套好馬車,在前門等著肯恩出來。她已用水抹過臉,遵照白肯恩吩咐的換了套衣服──只不過它和她原先換下的那套一樣髒,而她不明白那究竟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