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時候痛嗎?」葉國維這時突然問,嘴唇仍不住地顫抖著,聲音卻很輕、很輕。
「他們說她當場就走了……我寧願事情就像他們說的那樣,那麼即使藍彥真的感到了痛苦,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經紀人說。
他聽著鼻頭已酸,於是閉起眼,試圖壓抑欲湧的眼淚。
經紀人看著他有些不忍,儘管自己也難過著,仍試著說些安慰的話。
「葉先生,發生這種事,大家都很難受,但不管怎麼樣,我相信像藍彥這樣的人,是不希望看到你為她難過的……畢竟她所做的,是她最喜歡的事。」
「所以她就有權利說走就定?」他怕是再也忍不住眼淚了。
「葉先生--」經紀人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好像再說什麼都是多餘、都是殘忍的。
他們再度陷入一片沉默,然後經紀人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項鏈,仔細一看,那其實是一個戒指,卻被人用細細的銀煉串了起來。
「葉先生,」葉國維被他的聲音拉回了視線,隨即定在他手上拿的東西,他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藍彥在事發當時戴在身上的,我想應該把它交還給你。」經紀人說完,便把它遞給葉國維。
葉國維接過它,眼眶馬上就紅了,這是他在機場送藍彥時,向她求婚用的戒指。當時的他,不敢馬上聽藍彥的回答,還故意將她考慮的時效拉長,他告訴她,當他們再次相見時,如果她答應他的求婚,就戴上他送的戒指,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次在機場的送別,竟會成了永別。
人的渺小,就在於他無法抵抗生命裡每一次的不可預知,就像他從來就無法阻擋命運把藍彥帶到他身邊,又把她從他身邊給帶走。
強忍許久的眼淚在此刻幾乎奪眶而出,他顫抖著聲音問道:「她在事發時戴著?」
「嗯。到醫院進行急救時,他們才把它拆下,轉交給我。」
聽到這,葉國維再也忍不住了,他雙手掩面,終於哭出聲來。
--這就是妳的答案嗎?藍彥,妳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為什麼?
他在內心大聲哭喊著。藍彥在生命終結前,告訴他,她願意作他的妻子,這是她給他的最後一點恩惠嗎?她終於聽到他內心深處的渴求了嗎?
但她怎麼會以為他有這麼大方、這麼容易滿足、這麼堅強……
葉國維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大力吸了一口氣,慢慢放下手,睜開眼的同時,淚意已散去,心已死。
猜到那個戒指應該對葉國維有很深的意義,藍彥的經紀人便由著他去宣洩內心的激動,在他平復情緒後才接著說:「藍彥在歐洲很受歡迎的,出殯那天,很多她的車迷都來送她。」
「那天,天氣好嗎?」葉國維問,聲音很輕很輕。
「很好,一點雲都沒有。」
「那就好,她不喜歡陰雨天。」他記得藍彥說過,她喜歡大晴天,愈晴朗愈好,他笑她說那是因為異性相吸的原理,她才會欣羨她本質上所缺乏的東西。
醫院的廣播此刻突然響起,藍彥的經紀人看了一下表,起身向葉國維道別,「葉先生,我想應該對你交代的事就這些了。」接著他意味深長地說:「藍彥對我而言是很特別的,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說完,便準備要離開。
在他扭開門把時,葉國維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藍彥的事,謝謝你。」
經紀人搖了搖頭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葉國維看著他,倏地,神色一變,目光轉為沉痛,「但我不會去看她的。她曾經跟我說過,賽車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車手永遠不會死在賽道上,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說到最後,語調輕得像在喃喃自語,「我沒辦法原諒她對我的欺騙,所以我永遠不會去看她。」
送走藍彥的經紀人後,葉國維沒再流一滴眼淚,他開著車往濱海公路去。午夜的公路上,人、車稀少,只聽見呼嘯的風聲和海邊的浪濤聲,黑夜裡,像極了一陣又一陣的哭號聲。他突然把心一橫,油門跟著踩到底,時速表上的針破了一百,一百五,整個車身像要飄起來似,乘著風追逐速度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像走在鋼索上,在只要一個差錯就是車毀人亡的邊緣,品嚐刺激的快感。
是這樣嗎?藍彥。
突然,一陣刺眼的光芒從前方射來,他腦中沒有任何減速的念頭,索性就這樣,不顧一切,就算傷了旁人也在所不惜行嗎?他開始想著,在死亡前一刻劃過藍彥腦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是他嗎?又或者正如她的經紀人所說的,她做的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事,所以縱然是面對這樣嚴重的意外,她也能歡欣擁抱這樣的代價?那他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因為即使在這一刻,他也還是做不到像她那樣瀟灑得近乎狠心!
於是他大力踩了煞車,避開來向的車子,跟著整個車身打滑,衝進路旁的砂石堆裡,前額猛力撞上方向盤的上緣,血緩緩流下,流過他的嘴唇,鹹鹹澀澀的。突然,一個東西從他口袋裡滑落,他撿了起來,那是他在機場向藍彥求婚用的戒指,在藍彥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緊緊貼在她胸口,如今重回他的手,在寂寥的黑夜裡獨自散發著亮光,他握住它,愈握愈緊,彷彿只要將它嵌進他的掌心,他就能感受到藍彥也在他的體內,呼吸著他的呼吸,心跳著他的心跳。這麼一想,他突然覺得全身都痛了起來,胃跟著一陣痙攣,抽痛蔓延到他的胸口,像有東西在那翻攪,他連忙打開車門,開始乾嘔了起來,試著把從剛才就一直梗在他喉頭裡的東西全嘔出來,然後,一切就像突然找到宣洩的出口般,他終於徹底地放聲大哭。
第十章
如果說,哀傷和惡疾是神用來懲罰潘朵拉的好奇,那藍彥的死,是神用來懲罰他什麼?他的貪心嗎?對於幸福,他要的太多了嗎?
面對藍彥的死訊後,葉國維再也無法強裝鎮定,他向醫院請了長假,到近山的禪寺住了一個月。那個月裡,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面山的院前石梯,山裡很清靜,只有蟲聲唧唧,他常常一坐,便從清晨坐到黃昏。偶爾,山裡的午後會突來一場大雨,漫山遍野,盡覆一片白茫茫;而雨勢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殘留的雨滴便沿著屋簷,滴答滴答的,全落到石階前的小水窪裡。
一個月過去了,葉國維在黃耀平的勸說下,決定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這世上雖然已經沒有他牽掛的人了,但卻還有牽掛著他的人,他必須為他們把日子過下去,不管那些日子還有沒有意義。
那天,回到他在長寧街的家,房東拿給他一迭信件,信件最上頭是一張名信片,背景襯著一望無際的海洋,陽光下,顯得異常動人,心裡隱約猜到寄件的人是誰,他顫抖著手,翻過名信片,背面寫著--
葉國維:
我現在人正坐在一間叫「聖尼耶楚」的旅館外面,在這可以清楚的看到阿瑪菲的海岸,非常的美麗。今天天氣很晴朗,海水也很藍,我突然想起那次和你一起回宜蘭時的情景,可惜那天在海邊下了一點雨,你看到的海不夠藍,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來這裡,你應該也會覺得阿瑪菲很美吧。
藍彥1999.7.20.
眼淚再次模糊了他的眼。這封遲來的明信片,是藍彥在死前的一個禮拜從義大利的阿瑪菲寄出的,然後輾轉千里,終於來到他的手上,這是她生命中留給他的最後一項東西。從此,除了綿長的回憶和遺憾,與她相關的一切,算是正式畫上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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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的今天,他來到阿瑪菲,來悼念他一生摯愛的人。
葉國維摸了摸頸間的戒指。那次藍彥的經紀人將項鏈交給他後,他把自己另外一個戒指也串了進去,掛在他的脖子上,彷彿她仍與他緊緊相靠著。
起身往海邊走去,他刻意避開人群,選擇坐在另一邊的沙灘上。傍晚時分,陽光從左方的岬角斜灑而下,藍彥說的沒錯,這是一片很美麗的海洋。他點起一根煙,輕輕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在陽光中散去,融入阿瑪菲的海氣裡。他低頭看著夾在手指間的煙,伸手抹去眼角的淚,突然想起從前,他跟藍彥說過,抽煙是不健康的、會要人命的,但這十年裡,他不僅學會了抽煙,還抽得很凶;開車不再乖乖地遵守立在路旁的限速標誌,而是常常在沒人的午夜,在濱海公路上狂飆,他以她的方式生活著,彷彿他們從未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