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過後,葉國維元氣全無,連笑都很勉強。
「你怎麼知道的?」他問。
「我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機也不通,最後打到你們家,伯父告訴我的。你怎麼還這麼虛?」
「還好。」葉國維露出淺淺地笑容。
「還好才怪,你知不知道你爸媽很擔心?」黃耀平收斂起打趣的笑臉,一本正經地說。
「我知道。」葉國維低下頭。
「沒什麼過不了的事,你又不是一個人,再難過都會有人陪你一起扛。」
葉國維嘴角牽動了一下,但沒接話,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很多事在他腦海裡模模糊糊的,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喂,你知道嗎?」黃耀平話鋒一轉,試著緩和太過灰色的氣氛。「前幾個禮拜我去藍橋街附近談事情,你還記不記得呂山咖啡館?我那天想說去那坐坐,誰知道一到那,才發現咖啡館倒了,現在是一間很時髦的髮廊。」
「真的?我好久沒去了。」葉國維說著,往事也一一浮上心頭。「我記得你以前很愛到那裡逛。」曾經,他們每個週末總會到藍橋街消磨時光,照黃耀平的說法,那裡常有時髦又標緻的美女出沒,他總說那裡是消磨午後時光的最好去處。
「我也記得,你還在那還把到A女中的校花,叫……楊啟妮是不是?前幾年我聽說她到國外念MBA,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是嗎?」聽黃耀平這麼一說,倒也勾起他一些早已忘了的記憶,楊啟妮--他依稀記得這個名字,但卻無法將名字和人的輪廓連起來。
「葉國維,有些事--」黃耀平囁嚅道:「我是說,你……」他忖度著該如何啟齒。
「別說我了,」葉國維截斷他的話,「說說你吧,怎麼樣?你和你太太還好嗎?」
黃耀平輕歎一口氣說:「我們很好,紹慈懷孕了。」
「真的,男孩還是女孩?」
「還退不知道。」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還早呢,現在才兩個月,明年初吧。」
「恭喜你,寶寶出生,我一定會包一份大紅包給他。」葉國維笑笑地說。
話說多了,他感到有些累,身子往後靠向沙發椅背。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窗外的藍天、流動的白雲,這樣美的景致,哪裡都有,只是有人離開了,到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一個禮拜後,葉國維重新回到醫院上班,他父母不提,他索性也不說,把將近一個月裡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拋諸腦後,彷彿從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把頭埋進沙裡的鴕鳥,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清楚事實,而是改變不了事實。
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正當葉國維下班要離開醫院時,有人敲了他的門,走進來的是一位紮著馬尾的男人,他覺得有點面熟,但想下起來是誰。
先開口的是那個陌生男子。
「你好,葉先生,我們見過面的,我是藍彥的經紀人,David。」
葉國維朝他點點頭,心裡某個部分也跟著翻騰起來,他試圖阻止它們向他襲來,但卻是徒勞無功,因為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緊接著說話了,「其實我應該早點來看你,但有很多事必須處理,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過來--」經紀人頓了一下,口氣黯然地接著說:「藍彥下葬了。」
一聽到這句話,原本戰戰兢兢定在一片薄冰上的他,猛然砰的一聲,跌進冰河最深處,他身子一顫,似已站不住腳,他伸手撐了一下桌緣,然後這一個月裡發生的所有事,突然像倒帶的錄影機開始在他腦中播放。
他回到醫院上班,他在家靜養,他住院,他沉睡,再之前呢?
是了,他記起來了,在他沉睡前的最後一通電話--
藍彥沒救回來,沒救回來,沒救回來……
原來這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做的事,不過是繞著這個悲哀的事實打轉。
「葉先生,這一個月來,我一直試著聯絡你,因為你是藍彥唯一的親人,這件事本該由你來做主,但我聯絡不上你,所以我自作主張,讓她留在那,希望你能瞭解。事實上,她在歐洲有許多車迷,她一點都不會寂寞的。」經紀人說。
葉國維茫然的看著他。
「這是墓園的地址。」經紀人遞了一張紙給他,紙上有一連串用義大利文寫成的地名。葉國維握著那張紙,手抖得很厲害,腦中一片空白,再也忍不住暈眩,跌坐在桌上。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像種默哀似的,藍彥的經紀人試著開口,想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哀傷氣氛。
「藍彥真的很了不起,她是第一個在F3000賽的女車手,以前根本沒有女車手做到過,但藍彥硬是做到了……而且還做得很好。你知道嗎?今年只是她跑F3000第一年,但她交出的成績,已經足以在賽車界引起震撼了,歐洲的一些報紙,還特別替她做了專題。」經紀人語氣中帶著一點驕傲。
但聽在葉國維的耳裡,卻只感到極度的諷刺和痛苦,他不在乎藍彥拿了多少個冠軍、創造了多少的話題和歷史,他只在乎她有沒有好好的活著。
「沒人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賽季走到這,藍彥拿了4個分站冠軍,是所有選手中成績最好的,開賽前兩天,她還跟我說覺得狀況很好,我們大家也都有信心,她會在這個分站拿到好成績……」藍彥的經紀人一陣哽咽,「根本沒有人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結束的,事情不應該是這樣……」說到最後,聲音中已帶著濃濃的哭意。
葉國維靜靜的聽著。
「藍彥這一季的成績真的很突出,大家都預估繼續以這樣的成績跑下去,在明年合約結束前,她應該會順利拿到FIA的S?她應該會順利拿到F1A的Super License,歐洲的媒體也都預測以她這樣的成績,在拿到Super License後,一定會有F1的車隊和她接洽,能在F1出賽一直是藍彥的目標,她也幾乎做到了,如果不是……」經紀人再也說不下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擦去淚水。
葉國維沒說一句話,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卻教人看了更悲傷。
「葉先生--」藍彥的經紀人出口喚他。
許久,他彷彿是走出迷霧的旅人,在理智的邊緣,他的目光掠過藍彥的經紀人,落在遠方,下定決心,他要知道藍彥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想知道全部的經過。」葉國維的聲音有些抖。
經紀人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吸了吸鼻子說:「開賽一個小時後,她的車子在過高速彎時,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搖晃得很激烈,接著就滑過砂石地,撞上路旁的護欄,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車子的速度又那麼快,撞擊後整個鼻翼和右半部的車體全毀……然後……然後,」經紀人又是一陣哽咽,「車子右前方的懸吊機柱從車上分解,碎片刺進她的頭盔……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說著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葉國維聽得整顆心都絞痛起來,覺得那根刺進藍彥頭部的碎片,同時也刺進了他的心,血淋淋的、硬生生地斬斷藍彥和他在這世上的牽連。
經紀人緩了一口氣,語帶哽咽地繼續說道:「賽會立刻出示了紅旗,醫務人員把藍彥移出駕駛座,用直升機把她送到醫院,醫院隨後發佈藍彥的死訊,但場邊的醫務人員說,實際上,藍彥在到醫院之前,就已經沒有心跳了。」
身為一個醫生,葉國維遇到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但直到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才瞭解到那有多讓人痛不欲生。此刻,他像親自定了一遭,在千百里外的醫院,親耳聽到藍彥被宣告死亡。
誰能告訴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給他這樣的懲罰?
在崩潰的臨界點想尋找支撐的力量,葉國維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肉裡。
「為什麼會這樣?」他問,聲音抖得更厲害了,靜肅的空氣中,甚至能清楚的聽到他牙齒打顫時所發出的嘎吱聲。
藍彥的經紀人擦了擦眼淚說:「真正的原因,要等義大利當局的報告出來才會知道,不過他們在開賽十分鐘後,場上曾經發生很嚴重的碰撞,有人猜測藍彥可能因此輾到散落的碎片,才會發生意外,但一切還是要等調查結果出爐後才能確定。」
知道事情的所有經過後,葉國維只感到濃濃的懊悔和悲哀,他懊悔當日不夠堅持,明知道賽車就是和自己搏命,他仍尊重藍彥的選擇,然而他的讓步,最終卻換來了她以這種方式和他說再見;更教他悲哀的是,留不住她後,連送她最後這一程,他也無法做到。他一生和藍彥如此親,到頭來的結局卻倉促得教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