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玉權死後,我無一日不想著他的話。」這世上,除了袁天印外,恐怕再無一人似玉權般會對他說出這等肺腑之言了,為了玉權的那份心意,他不能辜負玉權。
「是嗎?」
他沉著聲,「師傅請放心,太子若真將刀口對準了我來,我不會坐以待斃,因我沒有軟弱與後悔的權利。」
人生寂寞如雪。
在歷經無奈的洗禮,揮刀斬斷親情、血緣、人性之後,到了最終,除了孤獨外,剩下的,究竟是些什麼呢?
他想,絕不能,也不會是『後悔』二字。
他沒有那個資格。
倘若在獲得的背後,必須得付出與犧牲,那麼即便站在付出與犧性後頭的是副血肉之軀,亦要捨棄。該絕該狠,就不能容情,因他並非生在平凡人家,也非站在尋常人所及之地,血緣與天性在這塊小小的立足之地上,是個首先就要割捨的負擔,他站得愈高,就要踏得更穩踩得更牢,只因他在前頭走著,後頭,還有一群相信他的人們隨著。
這是一場非到鳴金時分不會停息的戰爭,雖不一定得拋頭顱灑熱血,但卻得在人心的牢籠裡苦苦求個掙脫,需在宛如隨時都將滅頂的滔浪間努力浮沉,在這場戰爭中,無人是,無人非,更無對錯,每一位手足皆是佛與魔,每個人,都是持刀的劊子手。
自父皇登基的那一刻起,他們早已不再是手足,他們只是不願在戰場上躺下的競爭者,每當他們往前踏出一步,背後的傷痕也就又添了一道,縱使這些被迫背負的傷痕將會跟著他們一世一生,但,無人會去在乎那些藏在他們背後的傷痕,局外的他人不會,局內交戰的他們亦不會。
一切只因他們皆是敵人,因而非得浴血一搏。
回想起當年在駙馬府中,素節曾握著他的手對他說,對太子寬容些。或許在那時,素節早就已預料到將來定會有兄弟干戈相見的一日,亦知他與太子總有天會置彼此於死地,因此素節才會懇求他看在太子往日手足之情的份上,要他在必要之時,放過太子。
可他對太子寬容,太子又容得下他嗎?
他不過想生存罷了。
活下去,是這場戰爭中,唯一的法則。
第三章
益州。
巡視大營的大將軍石寅,在大營內走了一回卻仍是沒見著爾岱的影子,眼見時辰已不早,他朝身後的副官彈彈指。
「王爺人呢?」怎麼近來爾岱愈來愈少待在大營裡督練?
副官拱手上稟,「回將軍,王爺仍在府裡。」
「府裡?」不願任人說爾岱懶散怠惰的石寅,不悅地回首再問,「都什麼時辰了,怎沒派人去請王爺?」
「派是派了,但……」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副官,一臉的欲言又止。
「但王爺派人傳話,今日不離府。」早已對此深感不滿的左翼將軍,在副官回不上話時,不客氣地代他把話說出口。
石寅攏緊了兩眉,「又不離府?」
「是。」
「王爺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或是府裡有何事絆著王爺?」一心一意全都忙於統整規劃大營的石寅,近來始終沒機會與爾岱見上什麼面,而素來相信爾岱的他,也一直都認為懂事的爾岱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數日未見,怎麼大營裡就出了個總是不在其位的治軍統帥?
陪著石寅一塊巡視,站在副官身後的眾人,在他提及這個問題時,霎時全都噤聲不語,唯有敢言的左翼將軍,毫不忌憚王威地再抖出內幕。
「不是有事,是有人。」為了那個人,近來益州大營裡的人可有話要說了。
「人?」石寅不明他所指何謂,亦不明眾人眼底的那份不滿從何而來。
「西南公主。」
石寅登時變了臉色,「王爺不是早就奉聖諭將西南皇室之人貶離益州?」
總覺得心裡有愧的副官,低著頭說出原委。
「在起程之前,王爺見到了西南公主……」早知那日在逐皇室之人時,不要邀爾岱親臨監督就好了,不然爾岱也不會……
「他違旨私自將公主收在府內?」心火暗生的石寅,隨即將來龍去脈推斷而出。
「是。」勸過爾岱,卻反而遭爾岱數落一頓的左翼將軍,想到這事就有氣。
捺著性子的石寅,反覆思索完事情的嚴重性後,慢條斯理地再問。
「可還有他人知道此事?」這事要是在大營中傳揚開來,有損王威那倒罷,最要命的是,要是大營中有太子或是其他王爺所派之人滲入,後果恐就不堪設想。
左翼將軍撇過臉,「大營之中,大抵都已知情了。」日日不臨營,日日留在府中芙蓉帳裡,這事教他們怎麼壓得下來?
「速去我府中請來聖旨,隨後率小隊前往王府。」決意快刀斬亂麻,盡速處理此事不讓它擴大的石寅,即刻對左翼將軍發落。
「是。」得令的左翼將軍,馬上朝身後揚手。
石寅一手指向副官狠聲警告,「營中若有人膽敢拿此事嚼舌根,就割了他的舌!」
「是!」
當石寅率人親抵晉王府時,身在府中的爾岱,對這一切仍是不知情,而奉爾岱之命派人在府外攔著任何要見晉王之人的管家,在見著怒氣沖沖的石寅來到時,才想命下人盡快向王爺稟報,便遭石寅攔了下來。
「大將軍……」在石寅一手推開他,並命左翼將軍率人入府,管家則慌張地跟在他的身後。
石寅環首看向四下,「王爺人呢?」
「王爺他……」趕緊攔擋在石寅面前的他,實在不願石寅在這不對的時機進去裡頭。
當左翼將軍所派之兵,果然在府中搜出許多原應按期逐貶,卻仍留在此地的西南皇家奴僕婢女之後,石寅肝火大動地命人再搜,不過多久,已被貶為庶民的西南皇室中人,又再從另一個院內遭捆了出來。
看著王府庭中這些不該出現在此的人們後,石寅瞇細了眼,緩緩抬首望向府內,轉身大步邁向爾岱所居之處。
逐步跟在身後的管家不禁苦苦哀求,「大將軍,王爺交待過,任何人都不許打擾他……」
石寅厲目一瞪,「身為師徒,老夫要見他,還需他的允許?」
「但將軍所站之地乃王爺封地,王爺更是益州之主。」鼓起全副勇氣的管家,在他面前站直了身子提醒他誰是主,誰是從。
「好啊,抬身份?」石寅冷冷低哼,「老夫官居一品,晉王不過是老夫手中二品之將,論軍階,他見著了本大將軍還得向老夫躬身請安!」
「將軍萬萬不可,王爺他……」攔不住石寅的管家,在石寅又再跨步朝裡頭走去時,才想要追上,就遭左翼將軍派人將他給架去一旁。
大批凌亂的步伐聲傳抵爾岱院內之時,大約料到發生何事的爾岱,匆匆著衣,還未將房內的公主找個地方藏妥之時,不請自來的石寅已推門而入。
不顧爾岱面上已風雲變色,石寅大剌剌地瞪看著宛如驚弓之鳥躲在爾岱身後的西南公主。
「她為何在這?」
爾岱反而先數落起他的不是,「大將軍不該擅闖府內,本王已交待過任何人皆不許入府打擾。」
石寅朝東拱手以道:「按聖諭,西南皇室一族十日前就須遠貶至怒江以西。」
爾岱護著身後的公主,揚高了下頷正色以對。
「我要留下她。」
「君無戲言,違旨即斬。」認為他盲目過頭的石寅,不禁要他想想後果,「王爺想抗旨?」
「可暫將她藏於府內。」在身後的公主渾身發抖之時,爾岱不忍地將她摟至懷中,「西南一族早已向楊國臣首,不似西北膽敢挑戰聖上天威,更從無顛楊復國心態,日後本王會親自向父皇解釋此事。」
「藏?」愈看他倆愈是火上心頭燒的石寅嘲弄地問:「此事人盡皆知,還需等到日後?王爺認為這事逃得過聖上眼下嗎?」
看著石寅身後攜來的左翼將軍與眾部將,於情於理以及現實皆處於危地的爾岱,低首看了懷中柔弱多情的公主一眼,他頓了頓,不放棄地再次宣告。
「無論如何,我要她。」看遍了朝野冷峻、世情冷暖後,總是孤身一人的他,只有一個小小的希望。
白頭不相離。
「不計代價?」氣得七竅生煙的石寅用力握緊了老拳。
爾岱堂然以對,「是!」
記憶中,那名總是跟在他身旁,聲聲喚著師傅、處處習著他的少年,在爾岱開口的剎那間,登時在石寅的腦海裡消失不見,那個總是敬他如師如父的爾岱,在被愛情蒙了眼後,便再也不是他所知的懂事機巧,按著他的願望在軍中步步往上攀,終成統領一方的統帥,準備大展鴻翅的翔鷹。
往昔走得太快太遠,血淋淋的現實則是來得太急太突然。
他得了斷。
即使爾岱將會有恨,即使日後將會形同陌路,他還是得在爾岱失足跌向萬丈深淵之前拉爾岱一把。
石寅驀然朝身後一吼,「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