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我站在門口等著他從辦公室出來,手裡已經拿好了一疊剛從印表機噴出來還熱熱的資料,當然我也沒忘在自己臉上又灑上一層淡淡的粉和口紅,唯一來不及做的,是幫我才喝了一口的玉米湯蓋上蓋子,真不曉得等我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喝。
「有沒有搞錯!」
我忿忿地虐待我手上的筆,邊消耗著我的怒氣,真搞不懂今天那位吳先生找我們來做什麼的?
別說帶去的資料連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整個會議更是毫無建設性可言。我看了Chris一眼,相較於我的抱怨,他的態度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他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像在思考,但更可能不是,倒像是在跟自己的意志對話。
看他這個樣子,我試探性地問:「我們放棄吧?再說,我們可以把精神轉移到開發其他的客戶上,說不定會很有……」
「絕對不行!」他頭也沒回地打斷了我。
然後他又安靜了下來,只是看著窗外的台北。
我看在眼裡,竟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幾年前三哥向我們宣佈他決定由法律轉讀電腦的那個晚上。坐在他對面的爸媽沒有異議,我也沒有說話,只是正襟危坐地看著三哥謹慎地告訴我們他的考慮,他說他終於決定承認自己並不適合念法律,聽到這,我們又是一陣震驚,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那樣優秀的他會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那晚三哥很早就上了樓,經過他房間的時候我留意到他房門是開著的。
這是個很奇怪的景象,因為向來在他需要想事情的時候,他是絕對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他的。
難道,他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嗎?那個人會是我嗎?但是怎麼可能,連他都處理不了的問題,我怎麼可能會知道該怎麼做?是吧?
站在他房門口,我只看得到他在書桌前的側影。他雙眼直視著窗外的黑暗,專注得頭連動也不動,背脊還挺得筆直,雙手還握著拳;但是,這一切的景象看在我的眼裡,為什麼卻是完全相反?倒像是和自己打了敗仗般的虛弱?
我有個錯覺,覺得眼前這一幕像是瞬間被凍結成薄冰,緊繃到能因輕微的震動就潰決,好像我再往三哥的方向走一步、說一句話,或是去摸一下他的肩膀,他就會在我眼前碎掉。
我只遲疑了幾秒鐘,便輕輕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門。
因為我並不覺得我能對他說出什麼有用的話,那個在家中只會製造麻煩的我能為他做些什麼。我有點懊惱,懊惱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但取而代之的……更悔恨於自己的怯於嘗試。
幾分鐘後,我聽到了三哥的房門關起來的聲音,在那樣的夜裡『聽起來有點怵目驚心,那門合上的剎那發出的聲響,只有清脆的一聲,把我從此關在他世界外的聲音。
想著,我又看了身旁頭動也不動,背脊挺得筆直的Chris一眼。
第六章
隨著我工作內容的加重,日子也在忙碌中飛逝。
幾個星期下來,有幾個客戶已經表示對我們的產品很有興趣,甚至已經在下訂單的邊緣了,大部分事情都進行得頗為順利,除了那個吳先生的案子以外。
老實說,我已經漸漸對那位很難搞的吳先生失去興趣了,只是盡職地做些追蹤的工作,被動地靜觀其變。更何況,其他的事情太多,我真的也無暇分身。今晚,一如往常,在我大概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準備離開時,我看了看表,居然已經過了八點。
「Chris,我要先走了……」我一跨進他辦公室就朝著他座椅的方向說著,一抬頭,我才發現我在對空氣說話,他並不在位子上。
視線一轉,我發現他站在左側的窗戶前,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拿煙地看著腳下被霓虹燈淹沒的台北。
我走近到他身邊停了下來,他顯然知道,但依然動也不動。我也繼續陪他站著,直到幾分鐘的沉默之後,我開始體會到自己此時此刻在這個地點的多餘。在不打擾他思緒的情況之下,我決定靜靜地往外走去,放他一個人繼續留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裡。
「那位吳先生來電了,他們最後還是決定採用另外一家公司的產品。」
「啊?」
我被他突然的一句話嚇了一跳,腦細胞還來不及做其他的反應。
「我想應該要讓你知道。」
他語氣平淡得可怕,像是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過時新聞,怎麼也不像是對待一件努力了好一段時日,沒想到卻還是遭遇到挫敗該有的失望。
「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冷淡呢?」
我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或許,我是在為他和我自己抱不平吧!也使得他的冷漠看在我的眼裡,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他這才轉過頭來看著我,不對,不是看著我,是瞪著我,用他那雙加入了憤怒和血絲的眼睛看著我,而我,也沒有要退讓的意思,只是我知道我不該再開口了,因為讓兩個顯然都累了的人起爭執是很無謂的。幾秒鐘後,他又把視線移到了窗外,只無力地說,「你可以走了。」
就當我還杵在到底是要前進還是後退的難堪時,手機響了,而又還是我的。
我機械式地拿起了手機,「我已經在樓下了。」耳通傳來的是個男人的聲音。
是湯旭名,我壓根忘了今晚我要和他去吃飯。
坐在他的車裡,看著窗外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快速地從我視線中流失,車速越快,身旁的一切就越模糊,模糊到只是順著風、順著分秒的流逝被拋向遠方,不會回頭的過去。我伸手壓下車窗的開關,把窗戶打開了一個小縫,冷風很快地就灌了進來,讓我腦筋頓時清楚了起來。
「對不起,我今晚不能跟你去吃飯了,可以麻煩你送我回公司嗎?」
★ ★ ★
我又走進了辦公室,只是手上多了兩個紙袋,我心想,如果Chris這個時間還在的話,一定還沒吃晚飯吧。
他桌上的燈還亮著,但靜得出奇。我還沒走近他,就發現他趴在桌上睡著了,要搖醒他嗎?我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好好地睡。我經手輕腳地把剛從麥當勞買到的食物放在他桌上;好在,我很慶幸沒吵醒他,不過我一個輕微的動作,卻震醒了他身旁的手提電腦,整個螢幕一下子被刷白,緊跟著的是一排排黑色Arial字體的英文。
我心裡明白我不該看下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慘白色的光源像是一個無底的隧道,硬把我吸了進去。在我看到那封電子郵件的第一行,「Chris,我要告訴你,我過得並不快樂……」
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力已經敗給了該死的好奇心。
Chris,我要告訴你,我過得並不快樂,而我的不快樂,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你,都是你造成的。
你曾經讓我相信我是被你深愛著的,可笑的是,我直到今天都還相信著;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你最後居然會選擇把我放開。我不知道你自以為是的離去能為我帶來什麼,或為你自己換來什麼,或許,你會決定告訴我,在某一天。
艾莉,寄自冬天的費城
我看完了,我居然把它讀完了,那一列列的英文字工整地投射在我的臉上,從左到右,使得我的臉和那螢幕變得一樣慘自。
更糟的是,我竟沒有發現他早就已經醒了,早就睜開眼睛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這是什麼?」
我看他手指著桌上的紙袋,硬把差點被他嚇跑的魂魄,還有想尖叫的衝動從食道吞了下去,「晚餐,你還沒吃飯吧?」
看著他拿出了兩杯玉米湯,兩個漢堡,兩份薯條之後,我才說:「我也還沒吃。」
他吃了幾口還殘留著溫度的漢堡後,又走向了窗邊,從頭到尾沒想過要把他手提電腦的螢幕蓋起來,他大概想著,既然被我看到了也就沒必要裝模作樣地欲蓋彌彰了吧。他做事一向是很坦然,或者應該說,很自我。我看到他今晚的表現,更加印證了我的觀點。
「想談談嗎?」我小心地問。
「對不起,不想。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不適合對同樣在這工作的你提起。」
我對他笑了一笑,「現在時間是晚上九點十分,我的身份只是你的朋友。」
他沒有開口,只是轉身把燒到一半的煙架在煙灰缸的邊緣,讓它自己孤獨地蒸發著。我依舊耐著性子等著他,等著他告訴我屬於他的心事,不過,當然是要在他願意的情況之下。
只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證明了一切的等待卻是多餘。
在我意料之外的,他輕輕地但有力地捉住了我的右手臂,把我轉向了他,剛好迎上他的雙唇。
我閉上了眼睛,感覺著他的吻,依舊還嘗得到滯留在他唇問的苦澀,一種我熟悉的味道,是那種會令人上癮的尼古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