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你們還沒到,他跟我坐在這兒等嫌悶,倒寧願出去和喇嘛說話。」瑜皇貴妃勉強的笑容中帶著苦澀。
儀鳳深知宮廷鬥爭的可怕,表面上姊姊看似風光,得到別人都得不到的榮寵,但事實上,她才是真正的輸家。
「霽威從小跟在皇后身邊,自然跟皇后親,跟你疏,皇后因你之故遭皇上冷落,霽威替他的嫡母抱不平,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他。」
聽見妹妹柔聲勸慰,瑜皇貴妃幽怨地點點頭,蹙眉輕輕一歎。
「生下霽威那一年,我還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常在,即使生下了皇子也沒有資格親自撫養,因此霽威才生下三天就讓皇后抱回宮養育了,自此以後,只有逢年過節方能見到霽威一面,我和他之間的母子親情,自然遠遠及不上他和皇后嫡母間的感情,我雖得皇上專房之寵,但是霽威卻將皇后受冷落怪罪到我的頭上來,我是他的生母,他卻凡事都向著他的養母,真教人情何以堪……」說到這裡,她眼中已忍不住噙滿了淚水。
「姊姊,皇后待霽威如何?」
「皇后為人溫良恭儉,待我如親姊妹,待霽威視如己出,甚至比對她自己的親兒子霽善還要好,皇上常在我面前讚揚皇后的寬容大度。」
「一個母親怎麼可能待別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好?真是一個心機深沉的皇后。」儀鳳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姊姊,皇后以博大寬厚當她的武器,光就這一點你已不戰而敗了,除了委屈點、忍耐點,你可一句抱怨的話都不要說,日久天長,霽威終有一日會明白你的苦心。」
「我明白。」瑜皇貴妃點了點頭,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宮廷裡頭處處潛藏著危機,我一個人勢單力孤,難以保護霽威,而皇后的家族勢力是個強有力的後盾,霽威認皇后為嫡母,能得到較好的教育環境,總比跟在我這個出身寒微的母親身邊強,只要霽威將來不會因為我的出身不好而遭受其他兄弟冷眼相待,他認不認我倒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她幽幽長歎,語帶哽咽地訴說著。
儀鳳緊緊握住姊姊的手,兩人靜默對望,心中各懷著難以言說的心事。
坐在一旁的桑朵那聽得怔然,她雖然不太懂姨母話中的危機和後盾是什麼意思,但卻能從她的語氣中強烈感受到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那種幽怨的神態她常從額娘身上看見,已經太熟悉了。
「姨母,您這麼好,霽威怎能不認你?」桑朵那忍不住插口。
「朵兒,霽威是你的表哥,不可以直喊他的名字,額娘不是教過你了嗎?」儀鳳斥喝著。
「沒有關係。」瑜皇貴妃愛寵地摟著桑朵那的肩膀。「朵兒沒見過霽威,突然要她叫表哥難免生分些,等會兒就會讓你們表兄妹見見面了。」
「一會兒見到表哥可不許叫霽威,要記得喊表哥知道嗎?」儀鳳再次叮囑。
「知道了,好囉唆。」桑朵那回頭對母親扮了個鬼臉,儀鳳瞪大眼睛作勢要敲她的頭,她急忙躲進瑜皇貴妃懷裡,裝出一臉嚇壞的表情。
瑜皇貴妃被她們母女兩人逗得大笑起來。
「唉,朵兒自幼長在草原大漠,個性大剌剌的,像個男孩子一樣,從來不懂什麼規矩。」儀鳳望著桑朵那的目光滿是慈愛。「我看是應該把她交給姊姊帶回京見見世面、學學規矩,將來也好在京裡找個好婆家嫁了。」
一聽到能到京城,桑朵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帶朵兒進宮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得過陣子再說,因為皇上現在病勢沉重,宮廷內外都在冷冷觀望,將來一旦皇上……」瑜皇貴妃頓住,黯然咬住唇,不敢再往下說。
「皇上病得很重嗎?這怎麼會呢?」儀鳳急忙地問道,掩不住眉眼間的激動和焦慮。「皇上還年輕,體格也健碩,怎麼就突然病勢沉重了呢?」
瑜皇貴妃訝異地看著儀鳳顯得有些過度的反應,突然靈光一現,頓悟了什麼。
「儀鳳……你……你對皇上……」
儀鳳驀地脹紅了臉。
「沒有,姊姊多心了,我對皇上什麼也沒有!」她情急地分辯著。
看儀鳳驚慌失措地辯駁,那反應欲蓋彌彰,瑜皇貴妃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測,倘若真是如此,那麼當初由皇上親自下旨將儀鳳送嫁給班格濟,是件何等殘忍的事。
想到這裡,瑜皇貴妃止不住渾身顫慄,臉上流滿了自責的眼淚。
「都是姊姊的錯,當初我不該多事的……」
桑朵那困惑地看了看額娘,又看了看姨母。
「朵兒在這兒呢,姊姊別這樣。」儀鳳冷下了聲調,滿臉不自在地低垂著頭。「那都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別再記掛著了。」
瑜皇貴妃立即省悟,匆匆擦拭淚水。
聰敏的桑朵那知道有自己在場,額娘和姨母便不能盡訴心情,於是機靈地站起身來。
「額娘,姨母,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您們慢慢談。」她笑盈盈地說完,腳步輕快地跑了出去。
儀鳳不自在地低下頭梳理衣角的流蘇,埋在心底的秘密措手不及地被揭了起來,唯有無言才能掩飾心中的凌亂,提起那個在選秀時見過一面的尊貴男人,她仍然心生隱痛。
那是她今生初次對男人動情,也是最後。
「有件事我想拜託姊姊幫忙。」儀鳳毅然揚起睫,避開令她不安的話題,回到現實來。
「妹妹只管說。」瑜皇貴妃抽出絲絹,輕拭眼角的淚珠。
「我想讓朵兒跟隨姊姊進京。」她平靜地說。「一來是為了朵兒將來的婚配,二來是因為近幾年在蒙古各部落間不斷發生激烈的爭鬥,榮茂的原野牧草漸漸乾枯殆盡,牲畜也日漸減少,科爾沁部正面臨了空前的危機,我想先把朵兒送走,免得將來一旦發生了戰事,會耽誤朵兒的終生。」
「我明白。」瑜皇貴妃點點頭。「不過現在我不好先答應你,依目前的情況看來,皇上沒法子在春天以前回京,看看接下來情勢如何發展再說吧。」她已暗地裡決心要替朵兒尋一個高門貴族的顯赫婆家,好彌補她心中對妹妹的虧欠。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儀鳳抿著唇,輕輕低語。
瑜皇貴妃懂她的意思,怔忡呆望著面容平靜的妹妹。
「班格濟待你如何?」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待我很好,只是草原的生活太苦了,這麼多年來總是習慣不了,我也實在忘不了京城,忘不了……忘不了很多、很多。」儀鳳悵然地笑了笑。
瑜皇貴妃緊握著她的手,試圖安慰她,也想藉著親情的力量來分擔自己內心的苦楚。
一直保持鎮定和冷靜的儀鳳,眼淚再也不能自抑地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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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高大、俊雅修長的少年,正駐足在寺內的寶相閣中,若有所思地欣賞著文殊菩薩騎獅像。
或許是過分專注,所以並沒有留意到身校傳來的細碎腳步聲。
「你在看什麼?」
少年的凝思冷不防被身後清脆的嗓音打斷。
他回頭,接住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那雙眼睛恍若草原夜空閃爍的亮星,他怔了怔,仔細再看清楚,發現說話的人是個小姑娘,身上穿著鮮麗的蒙古服飾,兩條烏黑的辮子拖到腰間,唇邊掛著爽朗率真的微笑,俏生生地朝他望。
「你沒看見我在看什麼嗎?」少年淡漠地回望著她。在這寶相閣內只有一尊文殊菩薩木雕,她那麼大的眼睛難道就沒瞧見他在看什麼?
「我看見了呀。」桑朵那雙手背在身後,衝著他甜甜地一笑。「不過這是漢人拜的菩薩,我在大漠從沒見過,哥哥若知道這菩薩的名字,告訴我可好?」
哥哥?!少年微瞇雙眸,審視著眼前這個稚氣嬌憨的蒙古小姑娘。
到底是蒙古人,說起話來率直大方、天真熱情,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絲毫沒有漢族姑娘那種羞怯和扭捏作態。
不過由於身份尊貴,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胡亂開口,更不用說隨口喊他「哥哥」了,所以他有些不舒服,覺得被這個蒙古小姑娘佔了便宜。
「誰是你哥哥,別見了人就亂認親戚。」他沉下臉。
「咱們是親戚沒錯呀!」桑朵那瞠大雙眼,熱情地凝視他。「我叫桑朵那,是你的表妹,你是我的表哥,叫霽威對嗎?」
這少年正是皇七子霽威。
「怎麼,你是儀鳳姨母的女兒?」霽威怔了一怔,凝視著眼前這位素未謀面的小表妹。
「是啊,我們都說了好一會兒話了,你怎麼不過去見見我額娘?一個人在這兒瞧這個什麼菩薩?」桑朵那走到他身邊,仰起小臉笑望著他。
霽威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懶得作答。
若不是額娘好言好語地勸邀他一同前來,他根本沒有半點想見姨母和表妹的意思,不過這是他的心事,自然不便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