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這裡不再有囉唆嘮叨的宮女、嬤嬤們,她終於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和皇帝表哥聊聊天了。
她剛偏轉過臉看向霽威,發現他也正好看向她,兩人眼光同時相遇。
奇怪得很,她其實並不想避開目光,但是不知怎麼地,霽威凝視她的眼神中透著一種奇異莫名的光炬,令她無端羞紅了臉,下意識地垂眸盯住懷中的寶瓶。
「許久不見表哥,表哥今天看起來有些不一樣呢。」她抿著嘴兒笑說,雖然還是那股有什麼就說什麼的脾氣,但心裡不禁奇怪著,自己明明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表哥,幹麼要臉紅心跳?是因為才經過半年,表哥又更像成熟的大人了?
等了半晌,沒聽見霽威的回應,桑朵那仍強烈地感覺得到盯住她的那道灼熱的視線,她的心跳漸漸加快起來,在熾熱眸光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的臉頰愈來愈滾燙,彷彿連頭髮都要根根燒起來似的。
在未開竅的心靈裡,她還不懂得辨識混亂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因何而起?沒來由的心慌也說不出個原因,只是煩惱著該找點什麼話來說才好?
霽威默然不語,目不轉晴地盯住她。
她的心臟亂跳得難受,全然不受控制。
哎,說什麼好呢?
忽然間,她憶起了半年多前與霽威分別時,他那時身受很重的傷,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表哥,你的傷可都全好了嗎?」她驀然抬起眸子,擔憂地望向他的肩胛處。
霽威心中一熱,她的問話勾起了半年前的回憶,他不禁怔然,默默凝望著她,她的臉紅得像顆熟透的桃子,可愛得讓人想狠狠咬一口。
可愛?!呵,可愛又怎麼樣,小小年紀就知道如何攀龍附鳳,抓住瑜皇太后這個高枝就曉得要往上爬,未來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
他冷冷地瞥開視線,站起身離開喜床,走到龍鳳喜燭前站定。
「這裡是皇宮,朕是皇上,以後不許再喊朕表哥。」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
「是,皇上!」一聽見霽威開口說話,桑朵那高興得眉毛都跳起來了,根本來不及會意他話中的冷漠。「我會記住宮裡的規矩,哦,不,嬤嬤說在皇上面前,我不能說我,得說臣妾,這半年來臣妾跟嬤嬤學了很多,不過宮裡的禮儀實在是太多了,讓人很難全部記住,難怪皇上曾經說過皇宮裡很悶,成天都要牢記這些規矩,的確是會把人給悶壞……」
「閉嘴!」他猛然回身冷視著她,硬生生打斷她興奮談心的情緒。
桑朵那愕然呆住,瞅著那雙冷冷的,沒什麼溫度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是一種將感情刻意隱藏的眼神。
「在宮裡,朕不叫你說話,你就不許說話。」他下顎微揚,高高睥睨著她。
桑朵那振奮的神情頓時僵住,臉上嬌艷的紅潮也漸漸褪去了。
奇怪,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在她記憶中的霽威表哥並不是如此疏離和冷漠的……
「皇上,這也是宮裡的規矩嗎?」她迷惘地眨動晶瑩大眼。
「朕讓你提問題了嗎?」他瞇起冷眸,口氣中滿是厭煩。
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雙腿動彈不了,忘了該如何呼吸,心臟也忘了該如何跳動了。
我討厭你!討厭要被迫立你為後!
寒冰似的聲音不斷縈繞在她的耳際,她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皇帝,是那個記憶中溫柔可親的表哥。
初次與他相見時,他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那時候,他會常常笑,會說話逗弄她,為什麼坐上龍椅寶座以後的表哥,彷彿徹底變了一個人。
猶記得……
她的記憶展開翅膀,朝遙遠的、瑞雪紛飛的殊像寺翩翩飛去……
「表哥,京城好玩嗎?皇宮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二章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漫天飛雪,氣象混沌。
桑朵那隨著母親前往避暑山莊北面的殊像寺,與姨母瑜皇貴妃會面。
初次見到姨母,桑朵那立刻被她驚為天人的美貌懾住,本以為自己的額娘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了,想不到姨母還要更美上幾分。
「儀鳳,你比上回見面時瘦多了。」身著宮裝的瑜皇貴妃挽著蒙裝少婦的手輕歎著。
「是嗎?」儀鳳秀眉輕揚,摸了摸臉頰笑道。「我自個兒沒怎麼留心,倒是姊姊,這些年不見,姊姊看上去又更美了。」
「瞧你這張嘴。」瑜皇貴妃苦澀地笑了笑。「我老了,早不美了。」
多年不見的兩姊妹親熱地拉著手閒聊,桑朵那安安靜靜地站在她們身旁,把玩著兩條烏黑的長髮辮,她臉上帶著天真爛漫的微笑,一雙又圓又大的杏眼興致勃勃地望向屋外的天井,額娘和姨母的談話引不起她的興趣,反倒是站在天井中與喇嘛低聲說話的少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朵兒,東張西望的看什麼?快過來,你還沒拜見過姨母。」儀鳳輕聲低斥著桑朵那。
桑朵那害羞地聳肩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姨母。」她膝蓋微微一蹲,請了個安。
「好標緻的小丫頭。」瑜皇貴妃輕撫她紅潤的臉頰,慈愛地笑著。「姨母還記得你的名字叫桑朵那,今年有……十四歲了吧?」
桑朵那認真地偏頭想了想,輕輕笑說:「多謝姨母惦記著,過了中秋,我就滿十五歲了。」
清朗爽脆的聲音,如鶯聲嚦嚦,再加上桑朵那一臉嬌憨的甜笑,讓瑜皇貴妃對她憐愛進了心坎裡。
「朵兒,想不想跟姨母進皇宮玩玩呀?」她一隻手輕按著桑朵那的膝蓋。
「聽說皇宮又大又美,我很早就嚮往進宮去玩玩了,可是父汗和額娘總是不肯答應帶我進京。」桑朵那偷看了母親一眼。
「這是為什麼?」瑜皇貴妃不解地問道。
儀鳳緩緩垂眸,避開姊姊的愕視。
「朵兒還小,帶進京有很多不便之處,何況她的父汗也看守得緊,只能等她大一點再說。」她淡然回答。
瑜皇貴妃怔望著妹妹,看得出她雖然勉強裝出開朗的神情,但眼中的積鬱怎麼也藏不了。
她悚然心驚,記憶跌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當年,她們一雙姊妹同時入選進宮,封為常在,初時兩人還慶幸能一同服侍皇上,有個說話的伴兒,但是事情卻起了料想不到的變化,皇上看中了她,而且只看中她一人。
從此,六宮恩寵集於一身,皇上為她冷落了所有的嬪妃,對儀鳳連一次也不曾召幸過,皇上的專寵讓整個後宮波詭雲譎,嬪妃們暗中串連孤立她,甚至當她一生下七阿哥霽威以後,便讓皇后以代她教養之名奪走。
她的性格軟弱,不會手段,明爭暗鬥的後宮令她陷入困境,也讓她體會到宮廷鬥爭的可怕,她不忍心受冷落的儀鳳在無情的後宮孤單終老,於是暗地裡乞請皇上放儀鳳出宮。
怎知,皇上確實放儀鳳出宮了,然而卻是將儀鳳當成了禮物獻給蒙古科爾沁台吉班格濟,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害了儀鳳,這些年來,她一直對儀鳳滿懷愧疚,擔憂儀鳳過不了大漠的苦日子。
「儀鳳……」她欲言又止,似有許多話想問,但最後只擠出了一句話。「好妹妹,在大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這一問便融及了儀鳳的委屈傷心處。
「也還算過得去……」她的眼圈微紅,勉強苦笑了笑,凝望著姊姊那張芙蓉般嬌艷的面容,眸中不自禁透露出些許的哀怨。「唉,大漠的草原生活自然遠不比姊姊在皇宮裡頭舒服,你瞧瞧我的臉,歷經幾年草原風霜,看上去倒比姊姊你老上好幾歲了。」
「沒的事,我臉上擦的是上好的宮粉,來,你仔細瞧瞧就知道了,我臉上有多少皺紋都藏在宮粉下面吶,遠看還行,可近看就露餡了。」瑜皇貴妃以自我解嘲來安慰妹妹。
儀鳳淡然一笑,默默細看著姊姊,這一細瞧,心中不由得暗暗吃驚,姊姊的臉遠望有如象牙般柔滑細膩,但是近看才發現憔悴不堪,確實有小少細紋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
「我在大漠曾經聽聞過,說皇上對姊姊恩寵極深,十數年不變,近來還冊封姊姊為瑜皇貴妃,地位僅僅在皇后之下,姊姊的際遇是多少嬪妃求之而不可得的,還有什麼令你煩心的事呢?」儀鳳不敢相信地說。
瑜皇貴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慢慢把目光轉向窗外的天井,凝視著站在天井中飄逸頎長的少年背影。
「我的確是寵冠六宮,可是皇上愈是加恩於我,我的親生兒子就愈加恨我,你說,這怎麼能不令我煩心呢?」
「姊姊說的是霽威嗎?」儀鳳愕然的目光也移向了天井,這才看見天井中站了一個器宇不凡的少年,正跟著一個小喇嘛走到寶相閣去。「外邊那人可是霽威?怎不叫他進來見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