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剛剛好滿四十歲。
「咦!季老師你是不是走錯教室了?」一群十幾歲的學生們問著。
「柳老師請一個禮拜的長假,所以今天起由我暫時代課——」
「為什麼要請那麼久呢?」
「因為柳老師的太太,也就是你們的師母昨天在醫院過世了——」
自從一年前我轉來這所南部的中學任教後,才與逃難來台的柳書巖再度重逢,喜的是當時的他早已娶妻生子,憂的是他的妻子卻因操勞成疾,重病住院,沒想到,拖了一年還是撒手離開她摯愛的丈夫和一雙兒女。
人生的無常,苦多樂少又再次地印證一回,我們除了感慨,也無力回天。
依往常一般,下了課,我總是習慣以步行代替腳踏車,一路上經過綠油油的稻田,經過人情熱絡的菜市場街,再穿過鐵軌,有時還會遇見糖廠的小火車緩駛過,那香甜的甘蔗味總惹得人垂涎三尺。
這樣的日子平淡而恬適。對往日的種種,是不是淡了、遠了、模糊了,或是忘了,我倒不去在意。
反正活著,不就這樣一回事!
就在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一群人正聚集成堆,比手劃腳地談論著。
「什麼事啊?王大嬸。」我走上前探一探。
「季老師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這裡聽說被一位美國來的華僑看中,準備買下這片地蓋個工廠哩!到時候我那幾個兒子就有『頭路』啦——」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這幾年來大家的日子過得很艱辛,要不是當年我爹帶了一些家當到美國去,現在的我,可能和當地人一樣用蕃薯來填飽肚子了。
「請問大老闆,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開工?」村民們急切又熱烈。
「再過幾個月吧!要看這塊地的地主好不好說話了。」這人高高瘦瘦的,看起來不像是大老闆的派頭,不過一口濃濃的北方腔,聽起來真有家鄉的味道。
「一定可以的啦!大老闆,在我們這裡設廠是不錯啦!我們這裡的學校很有名喲!老師都教得很好,您的小孩讀這裡一定很好的啦——」說話是村長伯。
「喔——」那人只是點著頭,我從他的背後也不難猜出他的表情,以他「大老闆」的身份,這等鄉下學校他是不看在眼裡的。
「人家大老闆的兒女都在美國唸書,才不會來我們這地方呢!」
「美國?!」村長伯恍然大悟,一我們學校也有美國來的老師啊——」村長伯話才說完,就把頭轉向我,拚命揮手地喊著:「季老師,你過來一下,告訴這大老闆,你也是從美國來的——」
其實,我真想拔腿就跑,但我實在拒絕不了這些老實又可愛的村民,他們把老師看得跟神一樣,平常除了鞠躬哈腰之外,就是青菜、蘿蔔送到家裡。
「你好——」我被推到這人的跟前。
這人也未免太不懂禮貌,竟半天不答腔,我原本因困窘而略低下的頭此刻就自然地抬高,想看看這人自大的嘴臉 奇怪?!這人非常地眼熟,
「雪凝——你是季雪凝?!」這人的雙眼瞪得比雞蛋還大。
「我是。你——?!」我有些愣住了,直往記憶中尋去。
「你不認得我了?!」他愈來愈激動了,竟走上前用手握住我的雙手,「欲將紅顏擬水仙,猶勝三分在眉間。」
這話一出,如當頭棒喝!
「你——」我的頭有點暈了,「你是——是——善謙——俞善謙——」我納納地不敢肯定。
「嗯——」他拚命地點著頭,「我是俞善謙,我就是在天津愛過你的俞善謙——」
接下來,我是怎麼上了善謙的車、怎麼進了他位於市區的辦公室,全然是恍恍惚惚,猶似夢境。
「來——喝杯涼茶吧!」他遞來了一杯青草茶,「這茶挺退火的,是我來到這兒最合我口味的飲料了。」
「你——真的是俞善謙?!」我還是不敢相信。雖然他的五官、神情與善謙有幾分神似,但——
「雪凝,是我,真的是我——」善謙來到我的跟前,眼眶中還含著淚,伸出手撫著我的臉說:「你還是沒變,還是我幾十年來心中系念的季雪凝。」
逐漸地,我在恍惚中回了神,接受了俞善謙仍然活著的事實,遲來的喜悅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閒,沒想到「他鄉遇故知」的幸運也教我碰上一回。
「告訴我——你當初是如何逃出來的?」我急於想知道。
「那天,我也沒想到自已能活到今天——」善謙神色肅穆地回想幾十年前的事件,「我在黑暗冰冷的湖水中,就靠著一根管子呼吸,捱著捱著,直到所有的人都離去,我才敢稍微浮出水面透個氣,可是我仍然提心吊膽不敢上岸,那時的我真是心灰意冷、絕望至極,直到有一位先生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敢插嘴,靜靜地聽著善謙的回憶。
「他把我從天津帶到了上海,再從上海搭船到國外避難,他不但給了我一條生路,還為我安排了食宿等的生活問題,我俞善謙能有今日,全是他的恩德所賜,對了!雪凝,你可有他的消息?我想當面謝謝他當年為我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呀?」我滿頭霧水。
「他不是你的朋友嗎?記得畢業晚會的那一天晚上,我還見過他一次面呢!不過,他一直都沒告訴我他的名宇。」
是他嗎?我心中湧起了百般疑惑。
「怎麼?!沒印象嗎?那個人挺高的,大概有一百八十幾公分吧!穿著一襲淡色的棉布長衫、配著一副金邊的圓框眼鏡——」善謙的描述,清晰地教我心疼。
「是穆穎——」是我藏在心底藏了幾十年的穆穎,沒想到至今再聽到別人談起,依舊是激動翻擾、悲不可抑。
「是——是他吧!他還好嗎?」
「他死了——在日軍攻進天津時,他就已經死了——」我淒涼地說著。
「死了?!」善謙一臉愕然與哀傷。
這時,門外一陣喧嘩與叫嚷——
「我們老闆有客人,你不能進去——」
「我一定要見見他,問他同我們趙家究竟有啥仇恨,非要如此心狠手辣,置人於死地——」
砰——門被用力地打開了。
一位身著旗袍,年約四十的女子滿臉怒容地衝進來。
「你是俞先生是嗎?」聽得出她濃濃的北方腔,「我是趙氏企業的仇曉茵,我來是懇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先生行不行?看在大家都是逃難出來的份上,不要把我們唯一僅剩的工廠給吞併了,那是我們全家賴以維生的工廠哪,求求你——」她幾乎是要跪下去了。
「仇曉茵?!」善謙與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相互對視、充滿訝異與驚喜。
「曉茵?!你看看我是誰呀?」善謙激動得走上前。
「你?!」曉茵的疑惑與我如出一轍,「你?!有點眼熟——」
「我是善謙哪!俞善謙。」
「啊——」只聽到一聲尖叫,曉茵便暈倒在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恢復神智,漸漸甦醒。
「曉茵——別怕,我是雪凝。」我倒杯水遞給了她。
「雪凝?!」她認得我,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說:「我剛剛看到善謙了,他說他是俞善謙——」她臉色蒼白。
「別怕、別驚慌,我也看到善謙了,沒錯,他是俞善謙,他並沒有死,還事業有成當了大老闆了。」
曉茵聽懂了,在我重複了剛才善謙說的一切後,她就完全清楚了。
「曉茵——」善謙此時才敢走到她的眼前。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五個手指頭就清楚地印在善謙驚愕的臉頰上。
「你這個大騙子——」曉茵咬牙切齒地說著,「明明愛的是季雪凝,又為何要把我當成傻瓜,欺騙我的感情,要不是我看到了那封你尚未寄出的情書,我還被蒙在鼓裡,為你這沒肝、沒肺的人哭瞎眼睛。」
「曉茵對不起——我這幾十年來一直想當面向你懺悔,我知道我辜負了你——我——我該如何補償對你的虧欠——」善謙亦含著淚、懊悔不已。
「虧欠?!哼!我們可不指望這些,你俞善謙今日要是有念在往日的情誼,就不會使盡詭計硬是要把我們趙家給整垮。」
「那是我不知道——你竟嫁給了趙醒仁當妻子。」
「難怪醒仁一直不告訴我你是誰,眼見當年的好友竟然為了利益就如此不顧人情、心狠手辣,教人如何不心寒、不傷心?!」
「哼!心狠手辣,你怎麼不去問趙醒仁當年如何心狠手辣地對付我?」善謙怒氣油然而起,「我這次不過是給他個教訓,討回我這幾十年有家歸不得的怒氣。」
「什麼跟什麼?!你倒是給我說清楚,不要冤枉了我家醒仁。」曉茵自然是維護疼她幾十年的丈夫。
「善謙——」我想要阻止善謙,但,受苦的是他,這真相的釐清,他是有權利的,於是我也噤了口,聽著善謙重新敘述著當年的那一段驚心動魄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