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雖然偏僻了些,卻十分清幽雅致,透過微啟的窗子,可以看到花園中婆娑的樹影。
「這兒是貝勒爺包下的,他每次來,只到這屋裡喝茶。」桃枝投來一個示意的眼神,「董小姐不會不知道我指的『貝勒爺』是誰吧?」
「是他……他是叫妳來找我的?」綠竺坐到椅子上,想到這把椅子也許就是他往日常坐的,不禁有些獸住。
「不、不是,只不過他跟我提了許多關於您的事。」
「他跟妳提起我?」呵,看來這個青樓女子與他滿親暱的,竟然可以與之在背後談論她。
「他說那天的事不過是一個誤會,可惜您不信。」
「誤會?」綠竺澀澀一笑,「妳也說了,這屋子是他包下的,既然他經常來這兒,又怎麼可能是我誤會?」
「但他來這兒的目的跟您想的不一樣。」
「我倒不知道,原來到青樓來的男人,目的還有不一樣的。」綠竺更加不信。
「呵,貝勒爺就是一個異類呀!」桃枝忍俊不住,「他從不碰我們,他只是看我們。」
「看妳們?」綠竺詫異地抬眸。
「對,看我們的裸體。」
「看妳們的裸體?」綠竺驚叫起來,「這、這還不算跟別的男人一樣?」
「不知道董小姐喜歡西洋畫嗎?」桃枝並不回答,只淡淡地問。
「見過幾幅,覺得還不錯。」剛才談論的事跟西洋畫有什麼關係?
「那麼請您看看這個,」桃枝站起來,從屋裡捧出一本畫冊,「不知道您覺得這上面的畫怎麼樣?」
綠竺滿臉迷惑地翻了翻那冊子,只見那上面畫著千嬌百媚的各式女子,但沒有著色,只用黑色的筆在白紙上深深淺淺地描出人物的影。
「聽說這個叫素描,學好它,將來就可以畫正經的西洋畫了。」桃枝解釋道。
「這些是誰畫的?」綠竺不禁問道,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什麼,她驚愕地睜大眼睛,「難道……難道這些是……」
「您猜得沒錯,是貝勒爺畫的!」桃枝含笑點頭。
「我從來不知道他會畫畫,他從來沒跟我提過……」她不由得喃喃自語。
「所以,他到這兒來,主要是替我們畫像。人家不明白其中原因,還以為他是個浪蕩子。您看,之前您也誤會了吧?」
「可是……畫畫就畫畫好了,為什麼要看妳們的裸體?」綠竺依然耿耿於懷。
「沒見過女子真實的身體,又怎麼能把我們畫好呢?人家西洋人畫女子,都是從描繪裸體開始的,等到熟練了,再添上衣服,人物自然就栩栩如生。」
「可他要畫畫,也不用天天跑到這兒來呀……」畢竟得在乎一下自己的名聲吧?
「不上這兒來,他能到哪尋著肯讓他畫裸體的女子?唉,偌大的大清國,也惟有我們這些賣身的可憐人,才肯陪他練筆呀。」
桃枝瞧著綠竺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蛋,不禁感到好笑。
其實,她一開始是想把學琴的事告訴對方的,但想到那樣會牽扯出另一個善意的謊言,反倒加深誤會,於是,才把這畫冊搬了出來,反正這也是事實。
風流浪蕩的貝勒爺原來竟是個勤奮的畫家,呵,多麼好玩,這樣的秘密叫她怎麼守得住?
其實,這樣做,除了同情他之外,還帶有一份報答吧?
記得他總是與那些紈桍子弟相爭,買下她們的初夜……其實,那些所謂的初夜裡,他根本沒碰她們,只是為她們作畫,讓她們可以把處子之身多留一日。
雖然,做為青樓女子,總要破瓜的,但多留一日,也算是對自己的安慰。
為此,海棠院的姊妹們都很感激他,聽說他這次遇上難事,都出謀策地想幫他贏得美人歸。
「我不知道……我真的從來也不知道……」綠竺不斷地囁嚅,整個人都僵了。
心中霎時充滿愧疚,責怪自己當初不該那樣衝動,不該說出那樣絕情的話語。
而愧疚之餘,藏不住的喜悅攀上眉梢。
總算她沒有看錯人,她從小到大都愛慕的表哥,仍是那樣華貴高潔,不負她那些癡迷縈繞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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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進海棠院的時候,赫麟忍不住朝對面的繡坊看了看。
他已經好久沒見到綠竺了,有時候,會隱隱期待她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哪怕像那天一樣向他興師問罪。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跟他決裂,即便想聽她罵他,也不可能了。
其實這樣也好,至少,他不用再欺騙她,不用再繼續偽裝另一個人。
如果她就此對他死了心,也等於她對大哥赫連死了心,縱使將來知道大哥娶了別人,也不會再發生類似於墜馬的慘劇了。
反正遲早要與她分離的,總不能騙她一輩子吧?心中的疼痛隨著消逝的時光,也會漸漸淡去,他覺得自己可以嘗試忘記她。
「貝勒爺來了!」
一進門,迎他的竟不是玉媽媽,而是桃枝。
「我正在等您呢!」她笑盈盈地說。
「桃枝姊姊,我也正要找妳,」赫麟回答,「有件事想跟妳商量。」
「哼哼,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從今以後不再跟我學琴了,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他一怔。
的確,他不想繼續讓自己的手指受折磨了,笨拙的他哪來的音樂天賦?就算彈斷了五指、就算學一輩子,也比不上大哥。
何況,他如今已沒了聽眾,為誰學呢?
「不用功的學生,這些日子你不來,我就猜到了!」桃枝笑鬧著戳戳他的腦門,「這麼沒耐性!那你的西洋畫呢?還畫不畫了?」
「那個當然還要繼續。」畢竟畫畫是他天生感興趣的東西,學來並非為了討好誰。
「好,小屋那兒我已經替您備好了畫具,這就請吧。」桃枝往庭院的深處指了指。
「今天就暫時不畫了。」赫麟意興闌珊地道。這陣子,他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一枝筆也日漸荒廢了。
「不行、不行,今天非畫不可!」她拉著他就往裡面走。
「為什麼?」畫不畫是他自個兒的事,她為何如此著急?
「因為我們海棠院新添了個姊妹,她想求貝勒爺您替她畫一張像。」桃枝的笑意中藏著古怪。
「今天真的不行,」赫麟不明箇中原由,連連推托,「這些日子沒好好練筆,手都生了,我怕畫不好。改天吧,改天我一定……」
「擇期不如撞日,誰知道改天您什麼時候有空?」桃枝不依不饒,不肯放手,「我們這位姊妹又不是什麼鑒賞家,只想見識見識你的墨寶。您隨便畫一張就行,不用太認真。」
「可是……」赫麟還想掙脫,不料桃枝把眉一橫,故作生氣地扠起腰。
「哼,貝勒爺這麼不給面子呀?好好好,那您走吧,我們不敢留您,可是將來想畫畫的時候再回來找我們,也沒那麼容易了!」她威脅道。
「呵呵,桃枝姊姊,我哪敢不給妳們面子呀?上次被妳們整得還不夠慘嗎?」赫麟苦笑,「好吧,算我怕了妳,請帶路吧。」
「這就對了!」桃枝連忙帶領他加快腳步,頻頻側眸投來曖昧的微笑,「貝勒爺,您待會兒見了我們那位姊妹可不要太吃驚哦。」
「怎麼,她是個天仙般的大美人?」他心不在焉地答。
「嘿嘿,我敢打賭,您見了天仙不會吃驚,可見了她準會嚇一跳!』她神神秘秘的語氣。
說著來到小屋門前,桃枝停住腳步,站在外面並不進去,只把赫麟往裡一推。
「貝勒爺,您好好畫吧,我不打擾您們了!」順手將門一關,她輕快地去了。
外面陽光明亮,剛剛進入昏暗的屋內,赫麟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光線的忽變。
他揉揉眉心,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原來屏風前的躺椅上,早已斜依著一個女子。
女子渾身裹在輕紗裡,就連臉上也蒙著一層矇矓的面紗,深秋的炭盆裡生了火,熏得她的體香在空中瀰漫。
赫麟胸中一顫。這體香,跟他熟悉的一個人如此相似……
「這位姊姊,我們以前沒見過吧?」他露出笑顏,支起畫板,「不知該怎麼稱呼?」
她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他可以感覺到,那面紗下的目光,是清澈而炯亮的。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他心中浮起,他覺得,他們肯定在哪兒見過。
「姊姊既然不願意回答,我也就不多問了,」赫麟又自行笑了笑,緩緩拿起畫筆,「不過我有言在先,這枝筆我已經多日不碰了,所以畫出來的東西未必能入姊姊您的眼。」
「請等一等。」女子的聲音忽然輕輕傳來,像風。
赫麟一驚,筆「啪」的一聲,頓時落在地上。
這聲音……這聲音也像極了!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眼前的她是誰,但他卻不敢相信。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麼會肯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