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恩新只是一逕瞅著他,嘴邊漾起嘲諷的笑,「怎麼,在棋賽中捉對廝殺後的勝利你還嘗不夠,還要我來墊底充數?幾段了?這一次你應該是五段了吧?」他笑得叫人發冷。
「恩新……」張士傑錯愕的看著他。
張錯雙手擱在大腿上,依舊是不發一語的看著他。
「邵恩新,怎麼,你怕輸了我表哥?」方思詠顯示著得意,「你早該怕了,反正你從來沒贏過。」
她的笑容刺眼得讓人作嘔,張士傑厭煩的瞪了她一眼,「思詠表姊,現在還是春天,用不著你扇風點火的添暖。」
「張士傑,你窩裡反啊!幹麼幫外人罵我——」
不理睬旁人的言語,張錯逕自問:「我先,還是你先?」取過邵恩新面前的黑子,等著他的回答。
邵恩新看他臉上無所謂的模樣,越看越生氣,索性一腳踢翻了他面前桌子上的棋盤跟棋匣,上百顆的黑白棋嘩啦啦的散落一地。
他一把揪扯起張錯的衣領,逼他面對面,「我真討厭你那種視而不見的態度,如果可以,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頓,讓你的眼睛跟心都清醒過來。」
空氣中陷入了凝肅,方纔還熱絡的氛圍,轉瞬間沉入海底,化作一攤死水。
馮拾翠愉快的奔來,「吃飯了,大家!」卻讓現場的怪異氣氛愣住了舌頭。
「光會喊吃飯,你是豬還是牛?成天想吃。」方思詠訓了她一句。
邵恩新把目光轉向她,「少故作清高,有種你就一天都別吃飯,方大小姐。」
他銳利的目光讓她氣短了幾分,「你——」拳頭擰得死緊。
「怎麼了?」馮拾翠吶吶的問。
「拾翠,我先回去了,明天再陪你下棋。」邵恩新轉身離去,走前還揉揉她的頭髮,一派的寵溺狀。
「恩新——」張士傑徒勞無功的喊。
「怎麼了?」馮拾翠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怎麼了、怎麼了!你是白癡還是傻子,只會問怎麼了,你自己沒眼睛不會看啊!」方思詠推開她,趾高氣揚的離開。
張錯不怒反笑著,蹲下身,悠閒的收著散落的棋,「恩新不下,那誰要跟我下這盤棋?」
「哥……」張士傑益發困惑。
他不懂恩新怎麼了,也不懂大哥為什麼不怒也不吭,總之就是兩個都怪啦!
棋院裡一片的寧靜,誰都沒敢吭聲,也沒人有膽跟張錯來上一盤,只是面面相覷,你推我諉的。
半晌,馮拾翠那矮小的身影走近他,帶點猶豫,「阿錯哥哥……我可以跟你下一盤棋嗎?」
張錯抬眸看著她,「就你來吧!看看你有沒有進步些。」
她心虛得臉都紅了。
沒有,她沒有進步,看來她對圍棋真是一點天分也沒有,不管阿錯哥哥怎麼指導、恩新怎麼解說棋盤,她的程度還停留在粗淺的入門階段,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幫忙著收拾混亂,然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不安的放下第一子。
張錯的棋法不同於以往,他鬆散的鋪陳著,讓她的白子可以準確的走著。
她感受到他引導的意味,好讓這盤棋的時間逐漸拉長。
她詫異的看著他的眼,他只是淡淡一說:「專心。」聲音不大不小,就只讓她一人聽見而已。
也許是經過方纔的狂風掃境,而對弈的對象又是棋藝拙劣的馮拾翠,圍觀的人少了,大家一個一個的開溜,最終只剩下兩個對弈的人,還有張士傑。
黑子在棋盤上形成優美的雁形,翩翩飛舞在這方塊之上,馮拾翠的白子則如同孱弱的鶴鳥,透出一股困頓的哀淒美。
雖然苦撐,過不了多久,她仍是不敵黑雁的攻勢,頻頻退出這個空間,逐漸的萎小。
「我輸了。」
「你知道嗎?你錯過了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張錯抬起平和的面容說道。
「啥?」馮拾翠一臉的驚詫。
這怎麼可能,她的棋藝差到不能再差了,誰都知道她沒天分到了極點,能和阿錯哥哥對峙這麼久,已是一種奇跡,而且還是他刻意營造的奇跡,她萬不可能有反敗為勝的機會的。
「哥,你明說吧!我也看不懂。」張士傑問出她的疑惑。
「先去吃飯,晚了馮奶奶會擔心的,待會再說。」
因為邵恩新的衝突插曲,晚餐沒有預期中的熱鬧,甚至還有些悶,很多話就這麼不了了之。
馮拾翠原本想問問升段的事情,但是就連平常多言的張士傑都懶懶的,她更不好說話了,只得把所有的問題全都吞進肚子裡。
「我先回去了,明天學校有考試。」說著,他便轉動輪椅離開。
餐桌邊只剩馮拾翠跟張錯兩人用餐,她不只一次的打量他,卻發現勝利歸來的他沒有她想像中的快樂。
他冷不防的抬頭,將她的打量逮個正著,「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有。」她心虛的低下頭去。
他擱下碗筷,「吃飽沒?吃飽了跟我來。」
「喔。」食不知味何來飽意,她跟著擱下碗筷,小心翼翼的追上他的步伐,緊緊跟隨。
來到張錯的房外,他走了進去,在行囊裡翻找著東西,最後取著一個大紙袋走出來遞給她。
「喏,拿去。」
「什麼?」她不懂他的意思。
「給你的。」
給我的!馮拾翠的心跳動得厲害,喜悅幾乎要淹沒她了。
「阿錯哥哥,謝謝。」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你不打開來看看?」
「嗯。」高興的眼眸像細細的彎月,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開紙袋,一一的取出裡頭的東西。
是個摺疊式的精緻棋盤,還有兩個雕刻精細的棋匣,「真漂亮!唔,還有。」
紙袋裡還有一樣東西,她把手探進去取出。
一見,她只能發出這喟歎的呼喚,「阿錯哥哥……」
她的繪本,是她心愛的繪本,阿錯哥哥買了一本嶄新的繪本送給她!
張錯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用平靜卻糾結的眼光瞅著她。半晌,他轉身回房帶上了門,始終是一句不吭。
她忍住淚的搖搖頭,愛憐的把禮物捧在懷中。
「謝謝——」
她還年輕,一時間找不到貼切的宇句形容她當時的心情,爾後,她終於明白自己想說的是,如果幸福就是圍棋中的包圍戰,那麼她會毫不留情的扼殺生命中的苦難,求得她的幸福。
第五章
連日來下著大雨,即便是撐了傘,馮拾翠還是落得渾身濕轆轆的下場。
再一次把吹得翻飛斷骨的雨傘扔進垃圾桶,身著高中制服的她躲入公車候車亭,鼻樑上的眼鏡已是霧茫茫,等待的公車還是不出現。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她都升上高中了,豆蔻年華的她容貌依然平凡無奇,還多了一副厚重的眼鏡,也讓自己多了個四眼田雞的綽號。
校門口等待的人少了,大夥寧可四人招攬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也不願在這種討厭的天氣等著遲到的公車,可誰也不想跟她這個醜八怪共乘一輛車吧!
對於容貌、資質的歧視,她自小感受特別深,也釋懷得較人快。她不在意,只要偶爾能和阿錯哥哥來上一盤圍棋,她就滿足了,雖然她的棋藝依舊糟糕。
忽爾,一輛高速而來的改裝摩托車在行經校門口的公車站牌後,以著一百八十度的甩尾逆轉而來,在濕濘的柏油路上激起一陣水花。
馮拾翠還來不及讚歎那驚險又漂亮的動作,摩托車已經停在她面前。
「上車。」沉啞的嗓音命令著。
她推推眼鏡,不可思議的瞪著頭戴安全帽的人,一臉茫然。
猶豫當下,又一輛改裝摩托車呼嘯馳來。
她面前的陌生騎士罵了句粗話,「該死——」見她依然遲疑,他只好脫下安全帽,露出她所熟稔的面孔。
「阿錯哥哥……」她驚呼。
張錯前天剛從日本參加升段比賽回來,她根本還來不及跟他說上一句話,更遑論與他下一盤棋,因為他早被棋院裡的人團團包圍,無法脫身。
沒想到他今天竟然出現在她眼前!而且是以他回然不同於棋院時的率性姿態出現。
「上來。」他眼神帶著放肆的狂。
「阿錯哥哥,你今天不用上課?」
「大學生有蹺課的權利,快點,阿龍那傢伙超越我了。」他把安全帽扔給她,「這給你。」
「可是……」她仍處在驚訝萬分的狀態,「萬一阿錯哥哥被認出來怎麼辦?」她拱手推回去。
就在兩人推辭著安全帽的歸屬時,另一輛摩托車踅了回來,眼神帶著挪揄。
「路邊就搭訕起來啦?」阿龍不可置信的掃看著他倆。
阿錯啥都會,唯一不會的就是跟女生搭訕,他們認識許多年了,就是沒見過他跟路邊的女學生搭訕,而且還是跟個長相爾爾的女孩搭訕。
喔不,她分明是長得很抱歉。
「她是拾翠。」張錯解釋了他的疑慮。
「喔。」他莞爾的點點頭,當作打招呼。
「阿龍,你後座那個吊掛的安全帽拿來。」
阿龍倒是乾脆,解下後,使勁拋給他,「待會贏了我,這帽子的租借費就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