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猜猜看。」
他勾出她的食指,輕輕順著它的紋路,慢慢撫過,小小的心在她腦中呈現,這是她熟悉的紋路啊!瞬地,小書熱淚盈眶。
「這是菩提葉。」帶著哽咽的聲音,她吸吸鼻子。
「不太正確,那是干葉子,葉肉刷掉了,只剩下葉脈。」
他沒告訴她,在葉脈中央,寫著他名字的地方,圈起一顆心,那是他的心,他親手送進她織就的情網裡。
「你做的?」一個細心男人。
「我不是有耐心的男人,做不來這些刷刷洗洗的水磨功夫,這是一個女人送給我的。」
「既是別人送給你的禮物,你應該善加珍惜。」
「我有啊,就是因為珍惜,我才把它送給妳。」他的說法似是而非。
「你的作法會讓送你葉子的女孩傷心。」小書說。
沒錯,他是讓她傷過太多心,不過從此以後,他再不給她機會哭泣。
「喜歡嗎?」
「喜歡。」
「夾在這本書裡。」
冠耘取過她手中葉脈,夾進舊書裡,那是他從她書桌找出來的詩集,他從不曉得她愛讀詩,還以為她認不了幾個字。
「這本書是……」
「我的書。」
他當強盜當得很愜意,下次有機會,他不介意登台演演虎克船長。
「你的大作?要是我看得見,就能拜讀你的大作。」
「會有機會的。」
冠耘語帶玄機,握起小書的手,收起她的手杖,他討厭那枝棍子,討厭它提醒自己,對於小書,他有多失職。
「我很久沒有看見菩提樹了。」
「妳喜歡嗎?我可以為妳種幾棵。」在他每個牧場裡,在她的窗戶邊。
「有個男人先替我種下了。」
「又是他?」
冠耘口氣裡有濃濃不屑,吃自己的醋簡直無聊,可他就是無聊,沒辦法,誰教她走不出過去,寧願沉緬在悲情裡。
「對,認真數數,那是他唯一為我做過的事情。我在樹下畫畫,在樹下想他,在樹下幻想與他有關的愛情。
「我經常做你口中的水磨功夫,每個季節來臨,我搜集最美麗的葉子,一片片刷出完整的心型網子,我想用密密麻麻的網子網住他的心,年復一年——我有了滿紙箱的葉子。
「有一天下午,我突發奇想,把葉子染出各種顏色,在葉子上寫下他的名宇,貼在牆壁,我在房間裡種下一棵菩提樹,從此每天睡醒,他的名字落入我的眼睛。」
他懷疑,為什麼事到如今,任誰都能看出她堅守的愛情不過是場悲劇,她卻還能說得沾沾自喜,彷彿幸福就在她眼前堆砌?
「他看見妳的菩提樹嗎?」
「很遺憾,並沒有,那天夜裡我上街買畫具碰到搶劫,兩天後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之後我離開牧場,和他變成陌路人,現在就是他站到我面前,恐怕我也認不出他,至於他……恐怕早已經忘記我是誰。」
淺淺一笑,沒關係,紀耕代替他,彌補起她的遺憾。
「為什麼不恨他?」悶悶地,冠耘問。
她該恨他的,恨他的薄情負心,恨他只想在她身上獲取,從不付出真心。
「你知道不知道人類和動物一樣,都有兩種能力,一種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種是學習能力。而學習能力和動物的智商有很大的關係,比方你能教會黑猩猩使用工具,卻教不會他幾何代數和微積分。
「愛他,是我的本能,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他,就像你無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這個學問太艱難,不在我的學習能力裡面。」
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話次次讓他動容,她的心堅定得超乎他的想像。
「妳為什麼不親口告訴他這些話?為什麼不用這些心事讓他感動,也許你們之間的發展會不同。」
「問題是,恨我是他的本能,愛我不在他的學習範圍內……」愁眉,他們之間是最最錯誤的組合排列。
不對,愛她是他的本能,他是被愚昧蒙蔽,是讓憤怒掩心,他看不見自己的心、聽不見自己的愛、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感情。
擁住小書,不管這裡是不是大街小巷,不管有沒有來往行人注目,心盲了十幾年,乍地重見天明,冠耘心中充滿感激。
「這樣對你不公平……在你懷裡,我總以為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你的吻,和他的交疊,我甚至分不出來誰是誰……」
「我沒關係。」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吻她、抱她,不管他是故事先生或姜冠耘,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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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提高手術成功率。
醫生說:要讓身體多休息,才能有益開刀。
拿醫生的話當聖旨,「傅太太」放小書長假,要她視力恢復後再回來上班。
突然空出一大段時間,小書勢必無聊到極點?
錯,有人把小書的時間安排得豐富多采。
冠耘帶她上山下海,用感覺、用心體會大自然,他們做了桃花心木的葉脈書籤、做了黑板樹的葉子書籤,他要小書的愛情多樣多變,不局限於菩提樹葉。
他不斷說話,就是她將他「誤認」為姜冠耘也無所謂,他拒絕小書的拒絕,這回他要為自己,也為小書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這是金黃色的大地,金黃色的向日葵、金黃色的陽光、金黃色的妳。」冠耘代替她的眼睛,為她描述情境。
「一定美得像天堂。」
小書的笑漾在嘴邊,從未有人為她的快樂盡心,一個故事先生,為她的生活編出許多關於快樂的故事,她感激,卻不能為他放下愛情,她的固執有時候叫人沮喪。
但也因此,冠耘認識她的心,明白他對她的所有指控皆是可惡的。
「對,美得像天堂。」
冠耘附和她,將剪下的向曰葵花,捧到她手中。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太陽在我身上跳躍。」花瓣輕拂過臉頰,柔柔的芬芳漬上她的心。
「它正在這麼做。」
伸手,他為她撥開頰邊散發,輕輕梳、慢慢攏,他終於享受到愛情帶來的歡愉。
「要是能看得見就好了。」歎口氣,世事總有美中不足處。
「妳可以的,過了明天、後天,手術成功後,妳會看見。」
「萬一手術失敗呢?」她是悲觀主義者。
「妳該擔心的是,手術成功後,妳有多少事情要忙?比方,妳答應要送我一幅圖,妳得在最快的時間裡畫給我:比方妳答應紀耕,要帶他出國,看看自由女神有多高:還有,妳答應要幫我做一棵菩提樹,和送給『他』的那棵一模一樣。」冠耘說。
「我可以送你十張畫、一百棵菩提,也可以說給你一百個故事,可是我……」
冠耘接下她的話,這些天,他放棄吃醋,放棄贏過她心中的自己,人人都說愛情盲目,這點他在小書身上得到證實。
「妳沒有辦法送給我妳的愛情?我瞭解,這些話我聽到耳朵快長繭。放心,我不是那種非逼女人以身相許的男人,如果妳見到我,發現我比妳的『他』醜陋太多,給我一個不及格分數,我馬上掉頭走人。」
「不管你長得好不好,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妳這句話說偏了,既然我是美人最愛的英雄,妳沒有道理推開我。」
「我們……當朋友不好嗎?」小書遲疑。
「我能說不好嗎?不要想太多,我答應妳,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如此而已。」冠耘不想再替她製造壓力。
「我感激你為我做那麼多,也很抱歉……」
「好了別哭,知不知道就算美女哭起來,也會替自己的容貌扣分,不要哭,我喜歡妳的笑容。」
湊上前,他為她拭去頰邊淚水。
他的動作極其溫柔,暖暖的體溫、暖暖的心,他把溫情一吋吋注入她身體。
真能不愛他嗎?
她動搖了、模糊了,對他的感覺迅速增生。可是……怎麼可以?搖頭、再搖頭,她只愛冠耘啊!
「等妳手術拆線後,我安排一趟美國之旅,到時我們帶紀耕一起去。」
安排又安排,他要安排她的下半生歲月,教她對人生再無缺憾。
「為什麼去美國?」
「第一,這是妳答應紀耕的,大人說話要有誠信;第二,有了視力,妳要努力看、拚命看,把那些生命中的記憶找回來,還要為妳的下半生增加無數新記憶。」
「萬一,手術不成功呢?」
「那麼更要出去走走,解放鬱悶。不過,妳放心,一定會成功的,明天我會握住妳的手,陪妳進手術房。」
冠耘的保證很有效,迅速安撫了小書的不安。
「你總是那麼樂觀嗎?」
「我對醫生有信心,他不是普通權威。」
「我很難相信,如果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神經權威,為什麼肯到台灣來替我動手術?他非常非常喜歡你的書嗎?」
「對啊,而且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科權威,我也不是簡單人物。」
「是哦,一個繳不出房租,被掃地出門的享譽國際、知名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