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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惜之

  這幕落入老師眼裡,忍不住鼻酸氾濫,這種孩子,誰捨得不疼不愛?

  「好了,媽咪要工作,跟小樺老師說再見,我們回去,好不?」

  紀耕照做,他向老師比了個噤聲動作,然後揮揮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說再見哦!」

  小樺老師蹲下身,把紀耕摟在懷裡,伸手,幾顆糖果送進紀耕口袋,同樣地,對他做個噤聲動作。

  紀耕笑了,濃濃的眉彎成兩道圓弧。

  一路上,他有數不清的話要對母親說——

  「媽咪,上學很好玩。」

  「是啊!小時候,媽咪好想上學,每天看著村裡的小孩子去上學,心裡真羨慕。」

  「妳媽咪不給妳去嗎?」

  「我的媽咪很窮,養活我很辛苦。」

  「妳媽咪不上班嗎?」

  「有啊,她很努力賺錢,可是運氣不好,賺不到太多錢。」

  「妳媽咪呢?」

  「後來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紀耕聽到這裡,不再應話。

  「怎麼了,紀耕,怎不跟媽咪說話?」

  「媽咪,我不想上學。」

  「為什麼?你剛剛說上學很好玩的。」

  「我不上學,妳不要上班。」

  小書懂了,多纖細敏感的孩子呀!她蹲下身,摟住兒子。

  「紀耕,聽媽咪說,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讓自己死掉,我知道沒有媽咪的感覺很糟糕,我那麼愛紀耕,捨不得我的小紀耕失去媽咪,你好好唸書,將來長大當個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顧媽咪了,好不好?」

  「好,以後我上班,賺很多錢給妳唸書。」

  「一言為定!」

  「我長大後,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妳。」

  「好啊,我們一起看電視。」她在笑,兩顆淚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鏡後面滑下。

  「媽咪,不要哭。」

  紀耕拿下小書的眼鏡,用圍兜兜擦去母親的淚水。

  「你弄錯了,媽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兩顆」之後是「兩串」,在兒子面前,她不用擔心自己的眼淚是否刺眼,毋庸煩惱自己的哭相像誰。

  「笑不可以掉眼淚。」紀耕說。

  「誰規定笑不可以掉淚?」她丟出難題給兒子。

  紀耕搔搔頭說:「沒有人這樣啊!」

  「我創新呀。」小書只能在兒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沒人願意包容她的任性。

  「妳又在說怪話。」

  擁住兒子。誰說她賭輸了,失去一雙眼睛,換得一個貼心兒子,是多麼划算的事!

  小書不知道,他們的舉動全落入行道樹後,那個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  ☆☆☆☆☆☆☆☆☆☆

  小書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頭頂對人的她,也學會揚起下巴,態若自然。

  跟在他們身後,冠耘近得幾乎嗅到她身上的氣味,沒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媽咪,早上傅媽媽問我,今天下課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嗎?」

  「有一點想,一點點不想。」

  「哪一點想?哪一點不想?」

  「我喜歡他們家的大狗,傅阿祖會叫司機開大車子,帶我和小予去買烤香腸。」

  「瞭解。那為什麼不想?」

  「我想陪妳。」

  偏過頭,冠耘看見小男孩的臉龐五官,心底一陣激動。不用驗血、不用證明,一個縮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媽媽工作很無聊的。」小書說。

  「不會。」用力握握母親的手,陪媽咪他永遠不嫌無聊。

  「你還是去吧,記得,好好照顧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媽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兒子的手,收起手杖,兒子當領航員,小書全心信任。

  邁開大步,冠耘超越他們,回頭,小書的笑容拉住他的腳步。

  是眩目、是驕傲,他從沒看過她這種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輕鬆如意,現在……恐怕未必。

  「媽咪,有叔叔在看妳。」

  這種情況不稀奇,他的媽媽很美麗,走到哪裡都有人看。

  紀耕的話讓小書低了低頭,人生當中總有難以避免的習慣,就像不對男人招搖這點,她讓「他」訓練得徹底成功。

  「餓不餓?」小書問兒子。

  「不餓,我們點心喝玉米濃湯。」

  「那我們直接回到店裡。」

  「好。」拐個彎,走近按摩院,未進門,小題便迎上前,抱起侄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紀耕,我們先走,傅阿祖在車上等我們。」小題說。

  「傅太太,紀耕麻煩妳了。」小書客氣。

  「不麻煩,下班時,我叫我老公繞過來接妳,一起到我家裡吃晚飯。」

  「不好吧……」

  「不准不好,妳那麼瘦,人家會以為我虐待員工,就這樣囉,拜拜。」

  小題快人快語,原本她要從幼兒園一併接走紀耕,可是小小紀耕有脾氣,一定要母親來接。

  來匆匆、去匆匆,小題這個老闆娘當得比誰都輕鬆。

  小書微微笑,走進店裡,向會計小姐打招呼,安靜坐到自己的工作室中,等待客人。

  隨後而到的冠耘在她身後進入按摩中心,向會計小姐表明有人介紹他來找姜小書按摩後,他被領進小書的工作室裡。

  換上衣服,他躺在椅子上,眼看小書向他走近,淡淡的微笑,淺淺的酒窩,那張臉美麗如昔,她的笑總帶著憂鬱,至今,不褪。

  「先生你好,請問貴姓?」

  沉吟須臾,冠耘不想打草驚蛇。「姓于。」

  「於先先你了,我們開始好嗎?」

  走到他身後,小書的手落在他的肩頭。不過輕輕一搭,觸電般,小書猛地縮回手。

  怎麼回事?她不瞭解這種感覺,工作多年,不曾如此,她是專業的按摩師啊!漠然寫在臉上,她不懂。

  偏頭望她,冠耘火大,她不曉得自己這號表情很誘人嗎?

  萬一,他是壞人怎麼辦?她那麼瘦小,只要有心,隨時可以把她架上床欺凌!該死的小題,開什麼按摩院?難道不會限制女客才能上門嗎?

  賺錢、賺錢,傅恆賺給她的錢不夠用,連小書也要拐下海替她撈錢?他的遷怒很可惡,但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對不起。」掩飾自己的失態,小書深吸氣,在心中默念十下,再伸手,進行下一個工作步驟。

  「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強壓憤怒,冠耘盡力用平和的口氣問她話,他要知道所有關於她這些年的生活點滴。

  該死的亞豐、季揚和小題!打死不告訴他小書的一切,連傅恆、幼幼也和他們同氣連聲,他只好親身扮演私家偵探,偷偷跟蹤小題,不過兩天,他找到小書的工作地點。

  他的聲音讓小書再次震驚,惶惑佈滿臉龐。

  是他!那是他的聲音、他的觸感、他的……小書微微發愣。

  「先生姓于?」她需要再次確定。

  「是。」

  「家住台北?」

  「是不是到這裡的顧客都要接受過身家調查,才能開始按摩?」冠耘回問,他不想再編出一套有關身世的謊話。

  「對不起。」真糟糕,她不該連連出錯,忘記對方是客人,需要的是服務和真誠。

  姜小書,鎮定吶!他們不過有幾分相似,如果真是他,看見她在這裡工作,恐怕劈頭就是諷刺嘲弄,或者冷冷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的答案呢?」

  「什麼?」她恍神,總是,他的聲音響起,帶給她聯想若干。

  「我問妳是不是在這裡工作很久了?」

  「我從事這行五年,最近才轉到這個新環境。」小書回答得中規中矩。

  「妳一出生就看不見?」

  冠耘的問題讓小書松心,沒錯,他不是「他」,他不會這樣子問話,小書深吸氣,刻意把微笑掛上。

  「不,是一場意外。」她輕描淡寫。

  「意外?可以談談嗎?」他想誘哄出她更多話。

  「我想……」

  小書想拒絕,但冠耘比她高明,把話踩在前面。

  「我是一個小說家,到處尋找題材,我認為妳會是個好故事。」雖是求人,他的語氣充滿霸道。

  「我不是個好題材。」

  「試試看。」是命令,但語調添上溫柔。這是一個全新的姜冠耘,一個願意放下身段,追回愛情的姜冠耘。

  小書微笑,若她果真對陌生人說故事,那麼她肯定發瘋了,那根本是不應該。

  可他的溫柔語調、誠摯態度,勾引起她的慾望,她有慾望對一個聲音像他的男人說話,訴說她的苦、她的悲,即便他不是「他」。

  「好吧,我盡量試試。」她放棄堅持。

  「故事從哪裡開頭?」

  「從我怎麼弄瞎自己說起吧!有一回晚上,我走在路上,被機車騎士搶劫,當時拉扯力量太大,我摔到馬路旁邊,大概是撞到頭吧!醒來的時候,已經三更半夜,全身狼狽,衣服破了、頭髮散亂……」回想那夜,她心有餘悸。

  「沒有路人發現妳?」對於她的遭遇,冠耘心疼。

  「當時我在屏東,接近墾丁的一個牧場,那條小路平日除了觀光客,很少人經過,何況是晚上。」

  那是幾時的事情?為什麼他完全不知情?搶劫、受傷,他沒有任何一份屬於這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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