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書離開他房間那天,他還在想,要當著她的面告訴她——「不論妳像不像妳母親,我都決定進行婚禮」。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辭不送。
他的婚禮沒懲罰到小書,卻重重地懲罰了他自己,是終身監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將小書的畫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嬰兒,一張張、一幅幅,全寫滿她的心路歷程。
終於,他認清她的愛;終於,他正視自己的感情。五年來,思念將他的愛蒸得濃烈,可惜愛情已遠離,他沒有後悔餘地……
她還好吧?終於找到一個肯為她買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幾年的悲涼日子結束,平順幸福開始。
門板上的敲叩聲驚擾思潮,冠耘的濃眉往上豎,敲門聲停下幾秒,再續叩兩聲。
那不是蘇真嬋,他確定,如果是她,她會拿門板當鼓擂打。
走近,開門。
門外站的是渟渟——亞豐的妻子。
小題嫁到台北去,季揚帶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來的只有亞豐,渟渟曾是個連鈔票都認不清,只會刷卡的富家千金,沒人想過她能適應墾丁這塊鄉下土地,足見愛情力量之偉大。
「大哥,吳伯伯說你和大嫂回來了。」渟渟開口。
「亞豐呢?」
「第二家證券公司開幕,他去台北剪綵,不准我跟,他說我肚子裡面有小寶寶,累壞了,他要罵死我,不過,他應該快回來了。」渟渟甜甜笑著。
亞豐的脾氣差,也只有這個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說寶寶嗎?對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長得跟亞豐一模一樣,我要把他訓練成阿諾史瓦辛格,從小就讓他練舉重。如果你說的恭喜是指證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為什麼不用?」
「小題說,他錢越賺越多,我會悔叫夫婿覓封侯,以後要關在家裡天天唱閨怨。」
冠耘微微一哂。「妳找我有事?」
「是有一個秘密,我整整憋三個月了,幾次打電話給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嚇死了,趕快把電話掛掉。小題罵我不應該亂害人、亞豐不准我多管閒事,連幼幼都不贊成我說出去,可是啊……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繞半天,廢話比秘密多。
不過,她的廢話解釋了冠耘的疑惑。這陣子,蘇真嬋常接到無聲電話,賴他搞外遇,原來是渟渟的傑作。
「有什麼秘密想告訴我?」
「可不可以……你別告訴亞豐、小題和幼幼,說是我洩露給你的。」
「好。」
他答應得爽快,渟渟帶著壯士斷腕的慘烈表情,踮起腳,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為怕大腹便便的孕婦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題在台北看見小書,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過得不錯,她有一個小男孩念幼兒園,長得跟你很像,我們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兒子。
「小題怕小書認出她,告訴小書說她是傅太太。對了,我們合資開一家按摩院,重金禮聘小書進去裡面工作。小題說她變得更漂亮了,雖然眼睛看不見,喜歡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見?為什麼?怎麼弄的?為什麼她會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個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覺,他的世界頓時天翻地覆,疑問在他心底醞釀醱酵。
她離開牧場後發生什麼事情?他以為她已經得到幸福,為什麼、為什麼……
「渟渟,妳在做什麼?」
亞豐的吼叫聲自後面傳來,渟渟全身肌肉緊繃,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淚開始狂飆。
她緩緩轉身,梨花帶淚地走到丈夫面前認錯:「對不起,我把秘密告訴大哥,請你不要生氣,我好害怕你生氣,害怕得肚子好痛……」
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已經澆熄丈夫的怒氣。摟住她,現行犯認罪,法官只好從輕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閒事。」亞豐話說完,渟渟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書的下落,為什麼不告訴我?」冠耘拉住亞豐問。
「告訴你做什麼?好讓你再次出現,搶走小書得來不易的幸福?」這回,所有兄弟姊妹決定聯手,維護小書的幸福。
「你怎麼知道我會搶走她的幸福?因為你們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認定我會自私地將孩子帶走?」冠耘又問。
「孩子是小書的,與你無關,至於你的問題,我必須回答你,是的,我們的確這樣認定,因為對小書,你的表現自私到我們無法認同。」
「我和小書的問題不該由你們來決定。」
「大哥,人是經驗的動物,你和小書之間,沒有過任何一次經驗,能讓我們支持你,所以,我們認為她有權留住孩子。」一個盲人養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氣毅力?他們絕不讓大哥的出現,將一切破壞殆盡。
「你們全數投票站到她那一邊?」
「是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愛她,只想傷害她。」
亞豐的話讓冠耘全身一顫,原來,他表現得比自己以為的更殘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氣喪,他問:「她的眼睛怎麼了?」
「對不起,我什麼消息都不提供。」扶過渟渟,亞豐迅速離開。
「你們都錯了。」冠耘自語。
五年時間足夠他認清自己的感覺,也足夠讓他算清楚,無聊的自傲自尊讓他失去多少珍貴。
如果小書過得平順快樂也就罷了,他會衷心給予祝福;但她並不,上蒼再次把機會交到他手上,他沒道理不把握。
是的,這回他要贏回她,贏回兩人的幸福。
風吹,菩提葉沙沙響起,他們的愛情,出現正向響應。
☆☆☆☆☆☆☆☆☆☆ ☆☆☆☆☆☆☆☆☆☆
聽說黃花風鈴木開花時期,滿樹金黃,風一吹,瓣瓣鮮嫩落地,點綴滿地主目春。
小書已經很久沒見過顏色,中學的美術老師說過,她是色彩精靈,總能調配出最美麗的色澤。
可惜,她是賭運奇差的賭徒,花了八年,她賭輸愛情,而短短十個月,她賭掉她的視力。幸好,這回她作了足夠準備,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現半分閃失。
走出牧場,她一路到北部,以為離得遠遠的,便不再懷念。
找到住處後,她戴起墨鏡,逼自己適應失去光明,她報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時間內學會一項謀生技藝。懷孕七個月時,她正式失明。
也許她面容姣好,也許她手藝精巧,總之,找她按摩的顧客很多,生活不至匱乏。
另一方面,紀耕是個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聰明,從小他就比同齡孩子來得安靜,所以熟識的老顧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帶在身旁工作。
這兩個月,小書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開一家按摩院,僱用了她,傅太太給的鐘點比原先那家高兩成,這對小書來說,是好事一件。
四點,小書拄起手杖,走著兩個月來早已熟悉的路徑,她要去接紀耕。
傅太太替紀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貴族幼兒園,透過傅太太的關係,紀耕和她的兒子小予成為同班同學。
才上學幾天,紀耕就能拿著卡片告訴媽媽,他認得不少中文字,小書發誓,要賺夠錢,讓紀耕將她無緣念的書念齊。
「姜紀耕、姜紀耕小朋友,媽媽來了,請到校門口。」遠遠的,拿著麥克風的年輕老師喚人。
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小書習慣性揚起笑意。
她可以想像紀耕的快樂,他正從沙坑裡爬出來吧!抖落一身沙,抓起書包,奔向母親;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滿肚子的話,準備告訴媽咪。
「小樺老師好。」
「姜媽媽,妳怎麼知道是我?」老師詫異。
「我認得妳的聲音,甜甜的,老師,妳很年輕吧!」
這些年,她學得最多的是與人應對,她懂得誇獎、懂得把話說完美,而且,諷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見後,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媽媽真會說話,慧慧老師愛死你們家紀耕,走到哪邊都帶著,四處跟人家炫耀,說紀耕是她的得意門生。」
「謝謝老師對紀耕的疼愛,我眼睛不方便,沒辦法教他太多功課,要仰賴老師們多幫忙。」
「放心,我們會的。」
和小樺老師交談問,紀耕已衝到門口,他抱住媽媽說:「媽咪,嘴巴打開。」
小書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麼有糖?」
「慧慧老師給的,我認識了五張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媽咪吃掉,紀耕怎麼辦?」小書問。
「我口袋還有啊!」
才四歲,他就懂得對母親說謊。低頭翻翻口袋,他假裝掏出糖、鄭重地揉揉舊糖果紙,假裝打開糖,然後假裝含進嘴裡。